一个九转境的炼气武者,一个假造极境的外家武人,一个可汲取天地造化,一个一步之遥便可称人间仙人坐享人间清福。
再加上那可调动周遭天地气机能越境厮杀的古怪心法,以及那饱含几十载功力的一拳,久未动手的袒胸道士悍然出手化解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虽说如他这一脉特殊法门下周转消弭了那股雄浑威力,可也是残留体内大半,若不是道门心法一气化三清运转神奇,聚三花于顶,巧妙释放出那股蛮横气劲,怕是再晚一点,就得去见自己那位师父了。
已然只会命相卜且还并算不得熟稔的小道童自然不理解其中玄妙,只以为师父受了伤,眼下即便见到师父恢复如初,小小年纪便当做师父没了事情,一个劲缠着师父要学这道门玄学五术以外的新鲜本事。
这边师徒两人插科打诨,仍旧是步夜三更一行四人后尘,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路尾随,却在拐弯处见到花白胡子的张九厄两手相叠放在腹下,拂尘横斜,恭谨侍立一旁。
待得看到师徒两个,张九厄恭恭敬敬作揖,“师叔祖,师叔公。”
明显是在刻意等着自己,袒胸道士习惯性的伸手入怀搓着老泥,也不问,就等着这位被山外人誉为“守山人”的老道先开口。
先前吃过教训的张九厄欲言又止,瞧瞧旁侧正好奇看着自己的小道童。人小鬼大的小道童也是明白,哼了一声,有样学样,背着双手少年老成的坐到一旁树下。
袒胸道士仅仅是挥了挥手,小道童撇嘴,不过却听话的又离得远了些。
张九厄又拜了一拜,如此花甲年纪对一名中年道士如此拘谨有佳,或许旁人见了会奇怪,可在辈分讲究规矩繁多的武当,实属正常。
张九厄道:“师叔祖昨日曾点化于我,今日又话中有话不曾说明,九厄着实困惑,不知师叔祖可否指点迷津,平我心性。”
这也的确是难为了这位当年差些坐上掌门之位的武当守山人,从昨日被山外女娃说动了无为道心,这位辈分极高的师叔祖便三番两次的出言告诉自己一些个晦涩难懂的话。
自然明白这一脉里那近乎通天的本领,张九厄不敢深问,奈何这么一直想下去,令人着实困惑,越陷越深。如他们这些个求道之人更是注重心境,刚在山腰又被那四个字“不破不立”说的心思紊乱,直到回了回心庵都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沉浸于自己冥想天地中的张九厄哪怕是在山腰发生恁大的打斗都没有回神,在最后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道心不稳钻了牛角尖,六十年淡看云卷云舒的老道士不敢怠慢,怕是再一意孤行下去便彻底毁了一身修为,赶忙又找回山上来,以图能解开心结。
自然明白刚刚师叔祖那番三花聚顶的玄妙施为,张九厄只能按捺着急静下心来。
对于这老道的来意差不多也猜出了个大概,袒胸道士刻意走了几步与自己那个好奇心极大的徒弟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以防这小鬼偷听,确认有了足够远,方才一把揽住老道肩头,背对过去,轻声道:“夜覆武当这事是哪个锤子传的人尽皆知,怎么就传的这么没边没际的?”
开门见山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张九厄恍然大悟。
虽说对于这般亲密举动有些不适应,张九厄仍旧是硬着头皮,尽量压低身形,毕恭毕敬,道:“老师叔祖当年仙逝,就曾指明是这个夜啊。武当道门中人都知晓,老师叔祖终其一生都在参悟张虚佗老掌门的话,能算到这里,也算功德大成。想我武当总不能随波逐流,任由其胡闹吧。”
袒胸道士撇嘴,“放屁,那你说说看,昨天晚上怎么把他俩放上来了。”
“这个…”张九厄一时语塞。
要比张九厄高了半个脑袋的袒胸道士在对方弯下腰后更显高挑,此时也不得不弯了弯腰,抬手点着对方心口窝,“你个老小子心里想的什么就别跟我藏着掖着了,我算不透天机,我还算不明白你个锤子要作甚?”
说话毫不着调的袒胸道士哪有半分礼貌,即便如此张九厄也是恭敬听着,不敢插言。
“我跟你讲讲,你个老小子当年为了潜心修道拒绝了张上甫,整座武当除了张九鼎也就没个合适的人干这个下力不讨好的买卖,怎么说呢,张九鼎也就捡了个便宜,你那些师兄弟还不如他。练剑的练剑行医的行医鬼画符的鬼画符,没一个成器的。你或许想借刀杀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借的这四个字,就是个屁。锤子的夜覆武当,我跟张云集讲过,张虚佗他懂个屁的谶语,天雷劈到头顶了他看到我武当五百年后的气数,扯淡也没这个扯法。你倒是出于好意,可咱们道门这几十年里走的下坡路,是坏在了根上,和其他的无关,不怪张九鼎,不怪张上甫,也不怪张云楣那娘们。你却把责任都推到张九鼎身上,按你这么说起来,归根结底错在你,是你当年不做掌门才有了如今百般不是,是也不是?”
张九厄唯唯诺诺。
“说的在理。”说话的不是被说中心事的张九厄,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两人身后的小道童。
袒胸道士吓了一跳,斥道:“滚一边子去!让你听了吗。”
小道童老神在在道:“你们两个勾肩搭背跟要密谋什么勾当似的,还不能让人听听嘛。”
袒胸道士抬手欲打,却被小道童迅速躲过,他气道:“你听得懂吗你听,一边玩去。”
小道童浑不在意,道:“听不懂,但我知道有因必有果,九厄就是不当掌门才让九鼎犯了错。”
“因你个锤子的果!”袒胸道士骂道,“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
小道童翻翻白眼,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袒胸道士拿自己这个徒弟没办法,张九厄便又遭了殃。袒胸道士皱眉道:“以后少在我这里瞎打听,下去看你的山去。过几日是什么日子不清楚啊,还有闲心跟我问东问西。”
张九厄更是唯诺,匆忙离开,生怕晚一步这师徒俩的战火会波及到自己。
袒胸道士瞧着压根就没把自己话放在心里的徒弟骑上了花豹子,摇头叹息,“唉,不管不管又管了,这次又得舍出去多少寿元呐。”
再看山下,袒胸道士掐指深深皱眉,如山势,沟沟壑壑。
……
……
天昏沉沉,西北方有滚滚厚实黑云悠悠压上。
两名年岁不大的年轻道士,一坤道女冠一乾道羽衣,身着哪怕是道门中人都不常见的金黄色戒衣,要知道,这个颜色不只是在道门中属于朝廷特许,即便是在山外,莫说是普通平民百姓,即便是皇亲国戚但凡衣服上有这般颜色,杀头都是小惩,那已然不是逾越,是僭越,忤逆的大罪。
而且,细看之下,那乾道羽衣一身戒衣尽是些大小不一的补丁,有几块层层相叠,如此着装让几个上山的香客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显然如这些不懂道门内里等级划分、只停留在辈分认知上的山外人是不明白这件衣服所该有的身份。
金黄色表示这人受了天仙大戒,成了一方妙道师,有开坛讲经的本事,方才有资格穿这般颜色。关键是这一男一女如此年轻,即便是道门中人见了怕也要持怀疑态度。
尤其是那补丁摞补丁却又干净如新的衲衣更有说道,这种衣物大多是代代相传,一辈传一辈,一些个名不见传的小道观里莫说有这么一件金黄色的道门衲衣,即便是有一件最最低下的普通灰色衲衣怕是也要天天烧高香。
这般年纪,这般身份,着实让人看不明白,想不明白。
女冠扶着一名老妪,说着“武当到了”。
这是两人坐船时碰到的同路人,说是要来武当请愿,因得家里那口子年老了还不省心,说要在今年做一番大事业,这老婆婆便来武当上香祈福。
见着老妪行动不便,又是顺路,出于好心,两人与她结伴而来。
到了山下,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也都不方便继续同行。
老妪也看出这两人身份超然不同于世外,很有礼数的告辞,慢悠悠的一人离开。看方向不是去香客众多的天柱峰老君观或是玉虚宫,绕过那三间四柱五楼的牌坊,反而是去到历史悠久到如今已差不多无人问津的藏仙岩回龙院。
目送老妪离去,整理衣冠,系着逍遥巾、穿着一身补丁的男道双手虚抱于小腹,迈步很是恭谨,低眉含眼。
一旁背着竹箱的女冠亦步亦趋,低声埋怨,“我就说等上了山再换上这身乞丐服,你看看现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看咱俩,丢人不丢人。”
乾道羽衣步子略疾,丝带摇曳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充耳不闻,只是前行。
女冠仍旧在抱怨,“哥哥,我且跟你讲,这时里张九天那两口子指定不在山里,咱俩即便是去了也得等着,你就听我的,再出去转悠转悠,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回家一趟也很充裕,你就是不听我的。”
乾道羽衣止步停下,让只顾着小碎步紧跟其后的女冠撞了个趔趄。扭头看向一旁叫自己“哥哥”的女冠,乾道羽衣未有任何表情变换,道:“你若再聒噪,就自己回去。”
虽说并不是斥责,女冠仍旧有些害怕似的噤声,暗暗里吐了吐舌头。
刻有治世玄岳四个大字的牌坊下,有守山道士见到这行踪怪异的男女道士,诧异之余上前阻拦,只是不等开口那乾道羽衣便躬身拜了一拜。
一名年长道士上前,恭恭敬敬作个揖,唱一声“福生无量”,开口道:“不知是哪处山门道友拜会,容我等前去通禀一二。”
自然知晓这等巡山道士地位低下,不认得自己这身衣服所该有的分量,乾道羽衣仍旧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清静模样,道:“此番拜会武当,虽是唐突,可也是道门五年一次的规矩,不劳师傅费心,我等去到太和大殿,贵派掌门自会知晓。”
年长道士对这一身道袍虽说是不识相,可对方言语举止所流露的气势让他们这几个月字辈的道士有些吃不准身份,不敢怠慢,可又不能坏了门内规矩,只得再次躬身,道:“还望道友告知,莫要让贫道难做。”
鉴于两家当年私下里定下的协议,如此大张旗鼓的拜会山门便已是不妥,乾道羽衣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道:“我等上山,怎会让道友难做。”
瞧着已然迈步便要上山的一男一女两个道士,背负长剑的年长道士不假思索的横身拦住,表情为难。
只是不等他开口,斜刺里一名系着淄撮飘逸发带如同逍遥巾般的青年儒生开口道:“龙虎山妙道师拜会山门,九成九的是祖庭之争。”
留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儒生紧了紧手中一册由本朝大德名儒合伙编纂的史书巨作《钩沉》,头也不回的进了山门石牌坊。
被儒生一句话震惊到呆愣原地的一种武当道士瞧着面前这两个年轻道士,瞠目结舌。
不认识这件衣服,可妙道师的头衔,那可是凌驾于一派掌门之上的存在。
讲经布道,这可是所有道士称呼“先生”的存在。
被点破身份的龙虎山妙道师,瞧着大步上山的儒生,目露疑惑。
似是感受到身后视线,儒生扭头,手中《钩沉》轻点,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小生且要看你有甚本事年轻气盛。”
话讲完,儒生一挽发带,大步登山。
妙道师躬身下拜,一声,“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