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的学监阁下摘下帽子一边扇着风,一边自顾自的念叨着:“看来欧姆先生与法拉第先生的初次见面非常成功。”
虽然他已经表态,自己将坚定的站在欧姆那一头,但是光凭他个人的力量确实是很难替这位电阻单位的冠名人翻案的。
在这一点上,学术界与政治界、文艺界其实都差不多。
对于学者而言,取得研究成果只是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接下来,他必须要撰写论文、出版学术专著,更进一步的还要出版教科书甚至是编辑学术期刊。尤其是在德意志大学中,政府非常看重学者赢得的‘掌声’和‘欢呼’有多隆重,获得‘掌声’就是获得名声。
而学者获得掌声的多寡,部分取决于课程讲授的规模和成功,取决于学生们的手掌所造就的声浪。在同等情况下,以‘教学时伴随掌声’而闻名的学者会具备更受认可的学术声望。
在德意志,即便是那些不以课时费为主要收入的正式教授也非常在意课堂上学生数量的多寡,并且他们还经常会与同校的其他教授攀比学生数量,即便是黑格尔、萨维尼这样久负盛名的大学者同样不能免俗。
不过,对于那些籍籍无名的学者而言,他们首先考虑的掌声却不是校内的,而是校外的。
德意志各邦国政府对教授和青年讲师学术声誉的考量中,教师发表成果并获得同行认可,是科研学术声望的首要条件。讲课能否吸引学生并获得‘掌声’,是教学声望的标准。而能否加入精英学会并收到任职邀请,则是社会声望的基础。
这些标准细化到现实层面,便是要看学者是否加入了精英学术会社,是否收到了知名科学学会的邀请。至于其中最强而有力的声音,便是外国大学发来的任职邀请了。
欧姆只要能得到这群皇家学会实验物理学家的认可,那么即便皇家学会没有在第一时间邀请他成为外籍会员,至少也能为欧姆打开在《皇家学会科学年鉴》等期刊上发表论文的道路。
至于外国大学的任职邀请,作为伦敦大学校友会的主席团成员之一,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已经通过校友会渠道向学校董事会隆重介绍了这位时年44岁的德意志电磁学界遗珠。
要知道,伦敦大学已经强挖法拉第四五年了,奈何这位皇家学会的实验室主任视钱财为粪土,始终不愿接受这个能让他年薪翻十倍的机会。
因此,亚瑟在推荐信中建议董事会可以适当考虑更换目标,将欧姆纳入伦敦大学实验物理学教授的候选目录。
也许在其他地方,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话没什么份量,但是在伦敦大学和苏格兰场,他自认为还是稍有些影响力的。
因此,只要欧姆能够稍微打出些名气,伦敦大学的任职邀请用不了多久就会送达哥廷根。
如果到时候汉诺威王国依然不打算聘用欧姆,那亚瑟也乐得给母校捡个电阻单位回去。
虽然在赫尔巴特教授等人眼中,哥廷根的校园里已经是群魔乱舞了。但是特务头子的心里却明白:从学生到教师,一切尽在掌握。
亚瑟还未走出多远的距离。
忽然,他看到校园门口开来了一辆极具时代的风格、尽显优雅和豪华的四轮马车,马蹄声敲击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节奏。
车厢外部漆成深黑色,上面点缀着繁复的镀金装饰。车门上镶嵌着独特的贵族徽章,马车的顶部高高架起,四角的纯银饰件熠熠生辉。
透过车窗,可以瞥见车厢内奢华舒适的环境,座位上垫着曼彻斯特出产的皇家蓝天鹅绒坐垫,与窗帘的色调相配。地毯是柔软的绸缎铺成的,脚踏之处覆盖着精致的刺绣,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马车由四匹黑色的高大英格兰纯血马驱动,它们体型健硕,披挂着镶金的马具,马镫和缰绳皆为绸缎与皮革结合。就连驾车的马夫也身穿深黑的制服,戴着硬挺的高帽,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一抖缰绳,便让人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贵族风度。
而在马车四周,还有六位护卫骑士随行。他们身穿标准的英式骑行服,红色外套、白色马裤、黑色长靴,头戴镶着羽饰的高帽,腰佩长剑,大腿上挂着枪套,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这些骑士分为两队,守护在马车两侧,驱驰着马儿迈着小碎步,与马车保持同等速度前进。
而在这些人的身后,还跟着一辆较小的马车,透过马车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几位身穿剪裁考究的燕尾服的绅士,他们外表端庄,头戴银白假发,腰板坐的笔挺,一看就知道是深受车队主任信任的资深侍从。
对于亚瑟来说,车队主人的身份并不难辨认。只要看一眼车门上的贵族纹章,便已经能大致了解他出自哪个家族了。
纹章中不仅有象征英格兰的三只金色狮子,象征苏格兰的一头立着的红色狮子,以及象征爱尔兰的竖琴,并且就连盾徽两侧的支撑者也是象征英格兰的金狮与象征苏格兰的银色独角兽,这足以说明这辆马车的主人是一位出身于英国皇室的纯正蓝血贵族。
而盾徽上方的冠冕带有金色的交替叶片和珍珠装饰则说明了他的爵位,这是一位公爵,并且还是皇家公爵。
再结合上相较于其他王室成员略显随意的随行人员,马车主人的真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苏塞克斯公爵、因弗内斯伯爵及阿克洛男爵,皇家学会会长,皇家艺术协会主席,英格兰大共济会总会长,奥古斯都·弗雷德里克亲王。
皇室成员的突然造访显然在哥廷根这样的小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少哥廷根市民都在街道两侧好奇的打量着这辆由伦敦工匠精心打造的奢华马车,街头的小贩、酒馆的伙计甚至是赶着去上课的教授们都连忙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来,只为过来凑个热闹。
但负责开道的护卫骑士显然很恼怒这样的结果,市民们把车队的前进道路围的水泄不通,在这里行驶一点儿也不比在伦敦东区压马路轻松多少。
骑士们一边扯着嗓子用德语大喊试图驱散人群,但对于哥廷根人来说,碰上这种新鲜事还是人生头一遭,所以骑士的喝骂声非但没让他们退开道路,反倒引来了一阵欢笑。
护卫骑士正要发怒,岂料马车内传出了一声喝令:“够了,就在这里停车吧。”
命令已经传达,后方小马车的车门立马被推开,先从车上下来的是腰间佩剑的侍从们,两个身材高大的侍从率先跳下了马车,干净利落的在公爵的落脚处垫上凳子铺上毯子。
紧接着,护卫骑士中的两个号手掏出腰间的长号和小号,按照皇室礼仪奏响了一段简短的号角曲。
在曲声中,苏赛克斯公爵踩在小凳子上走下马车,用手套抚平王室日常礼服上的褶皱,旋即微笑着抬起手向市民们问好:“感谢你们的热情欢迎,哥廷根的市民们。我奥古斯都·弗雷德里克·汉诺威作为王室成员,为今天能站在这里,见证哥廷根的智慧与热情感到无比荣幸。”
街道旁站满的围观民众见到公爵下车同他们打招呼,妇女们纷纷提起裙边屈膝行礼,而男士们则一个个脱帽致敬,他们欢呼着:“汉诺威万岁!”
“真是一位绅士!”
“上帝啊!这是我们的王子吗?”
“他看起来确实与国王陛下的画像很相像。”
“我们的王室与普鲁士的专制君主就是不一样,瞧瞧,贵族就应该是这样的。”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或许是因为兴奋,不少人的脸颊都洋溢起了苹果色。
看他们的模样,王室成员造访的消息估计很快就会登上哥廷根这座小城酒馆的热搜话题。
苏塞克斯公爵在护卫骑士们的簇拥下艰难穿过市民们组成的包围网,姗姗来迟的哥廷根警察也赶忙接过王室保卫工作的重任。
警察局长施密特先生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卖力的用他的指挥棒调遣着手下的警察们,试图能给苏塞克斯公爵留下点好印象:“这边,那边,不,这边!不对,还是那边!”
亚瑟见状,也从身前看热闹的学生堆里挤出一条人缝,朝着校外走去。
不过万幸六英尺的身高在人群中并不算矮,所以他在距离公爵卫队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已经率先被苏塞克斯公爵给认出来了。
这位生性洒脱的自由派贵族笑呵呵地向他招手道:“别来无恙呀,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亚瑟被警察送到公爵身边,脱帽鞠躬道:“殿下,您这是提前造访哥廷根了?”
苏塞克斯公爵笑着点头道:“留在汉诺威也没什么事情做,所以我在莱纳宫和阿道弗斯喝了杯下午茶后就直接启程过来了。而且比起汉诺威的城市风光,我还是更喜欢在哥廷根这样安静舒适的小城闲逛。”
苏塞克斯公爵口中的阿道弗斯便是他的十弟剑桥公爵。
与苏塞克斯公爵死活不愿意参军并长期扎根于文化艺术领域的异类王子不同,剑桥公爵和另外几个哥哥一样,属于那种传统的老派贵族。
17岁就加入英国陆军服役,两年后参加反法战争,七年后升任陆军中将,1803年便成为了负责统帅汉诺威王国陆军的全权将军。
虽然他在陆军中升迁这么快确实沾了王室血统的光,但是即便如此,剑桥公爵也已经除了哥哥坎伯兰公爵以外第二能打的王室陆军将领。
虽然亚瑟对坎伯兰公爵这位极端托利党人的印象并不好,但是如果仅以战绩而论,坎伯兰公爵在陆军的作战表现足以称得上英勇,他在1794年的图尔奈战役中作为骑兵指挥官率军冲锋,并在与法军骑兵的交战中被砍伤头部。
而在伤愈后,他又立刻返回骑兵部队服役,并参与了后续针对拿破仑的一系列作战。
而坎伯兰公爵在骑兵部队的表现也一度为他赢得了骑兵总监的职位,至于长期指挥汉诺威陆军的剑桥公爵则理所应当的成为了负责督管汉诺威王国的汉诺威总督。
更值得一提的是,不论是苏塞克斯公爵、坎伯兰公爵还是剑桥公爵,他们三人全都是毕业于哥廷根大学的校友。
三位王子都在哥廷根接受教育,而不是在牛津和剑桥,这不仅说明了哥廷根大学的教育质量,也说明了先王乔治三世对祖地汉诺威王国的看重。
而选择兼具哥廷根大学校友和自由主义者双重身份苏塞克斯公爵在此时造访汉诺威王国,而不是让坎伯兰公爵造访汉诺威,这从侧面也说明了国王威廉四世推动汉诺威王国自由制宪改革的决心。
而对于亚瑟来说,苏塞克斯公爵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在哥廷根小住一段时间,都足以给他提供莫大的帮助。毕竟这可不是扯虎皮做大旗,而是真正的王室背书。
苏塞克斯公爵与亚瑟一路相伴而行,不等亚瑟开口,这位皇家学会的会长便主动提及了一些皇家学会内部的争端。
“看到汉诺威王国和哥廷根大学开始慢慢走向自由,这真是让人欢欣鼓舞的一件事。我一直在想,如果皇家学会也能这样就好了。”
亚瑟听出了话语中的不对劲,他皱眉思索了一下:“学会内部最近出了什么变故吗?”
“这也称不上是最近的变故了,而是一些陈年旧账。”苏塞克斯公爵叹气道:“巴贝奇不是也来哥廷根了吗?他和你聊了那篇文章没有?”
“什么文章?”亚瑟开口道:“我只知道巴贝奇先生一直在捣鼓差分机,是那东西有什么进展了吗?”
“不是差分机的事。”
苏塞克斯公爵道:“巴贝奇前段时间在学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为《对英格兰科学的衰落及其相关原因的若干反思》的文章。其中历数了皇家学会在行政、组织与学术等方面的各种弊病和纰漏。巴贝奇断言,如今的不列颠已经在理论科学等方面落后于其他强国,甚至一些国力不太突出的国家也已经超过我们了。
在谈及原因的时候,他将重点转向了皇家学会,巴贝奇认为正是弥漫于学会当中的种种不正之风和投机行为,造成了科学事业的停滞不前。还说什么,多年以来,皇家学会一直被某个群体、某个小圈子所把持。
他说,这些人或许没有完整或成文的行动纲领,但却以某些共同原则来行事。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要控制权力,然后尽其所能地将利益分配到各成员处。这个群体或圈子的成员通常资质平平,却又精于算计。当遇到一些天赋出众但又拒绝合作之人时,他们往往会采取抱团的方式,对冒犯者进行制裁……”
苏塞克斯公爵说到这里,亚瑟才终于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事。
其实关于皇家学会的内部斗争,亚瑟也有所耳闻。有的是在法拉第实验室里听学徒们说的,还有的则是从拜伦小姐那里耳闻的。
因为数学的关系,拜伦小姐与巴贝奇在前几年便建立了书信来往。据她所说,巴贝奇先生不仅会因为差分机的缓慢进展而心灰意冷,还会因为皇家学会内部的混乱管理而发怒。
巴贝奇曾经在信里抱怨过:“如果有皇家学会的会员对某个人事任命或职权滥用行为提出质疑时,他们通常的话术会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虽然这和你完全赞成的观点可能不一样,但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先做好你自己吧。’”
而巴贝奇最深恶痛绝的行为,便是皇家学会对会员无节制的接纳。许多根本不从事科学研究的政客、官员、富商和军官等等都可以成为皇家学会的一份子。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巴贝奇还运用了他的统计学才能,对皇家学会的全部714名会员来了一次背景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会员当中曾经向《哲学汇刊》投过稿的有109人,没有投过稿的则足有605人。
这样的结果自然使得巴贝奇勃然大怒。
而且为此发怒的也不只是巴贝奇,天文学家詹姆斯·索斯更是贴过皇家学会的大字报,直接出了本小册子攻击皇家学会会长苏塞克斯公爵,甚至还撂下狠话说:“如果当选不代表荣誉,那么除名也不再是耻辱。”并要求开除自己的会籍。
被这么多科学家群起而攻之,倒也不怪苏塞克斯公爵会感觉压力山大。
毕竟巴贝奇和索斯在不列颠国内都是颇具影响力的学者,更重要的是,他们所说的那些情况确实存在。
一直以自由主义者标榜自己的苏塞克斯公爵忽然遇到这样的指控,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算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