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贩卖榷场入场名额的事,赵郢其实一直有在考虑,只是限于自己的身份和人设,有点不太适合直接出面。
毕竟,刚毅勇武,仁而爱人的皇长孙殿下,怎么能如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一般,眼睛都钻到钱眼里去呢——
自己现在要的是名声,贩卖名额,搜刮民财这种事,怎么能沾边?
史禄出面就很合适!
始皇帝的御用管家,负责为始皇帝敛财的忠实鹰犬,心黑一点怎么了?
就很合理!
赵郢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
“史少府谬赞了,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随口提醒一句罢了——开源节流,为国敛财,这些重任,还要靠你们这些能臣干吏出谋划策……”
做大事而不居功,皇长孙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谦虚啊。
别人不知道,身为始皇帝的个人管家,史禄却很清楚这些时日以来,赵郢在背后立下的功劳,很多大事背后,都有这位皇长孙殿下的影子。
但人家就不争不抢,也不居功。
这份心性修养,比之古之贤者,也不遑多让,难怪陛下对这位年仅十六的皇长孙殿下如此看重啊。
陛下也不彰显殿下的功劳,大概是对殿下的一种考验吧?
史禄觉得,自己身为臣子,要善于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
于是,两个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人,很有默契地达成了共识,对于这种贩卖准入名额的事,闭口不谈。
少府这边的造船厂,修建在渭水边上,规模并不算大,始皇帝所需要的海船,主要在南海郡,南海郡原本属于吴越之地,南方水泽,水军强大,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能建造出载重六十多吨的楼船。
始皇帝统一岭南之后,就势在岭南开设了规模巨大的造船作坊。
徐福历次出海,所用船只大多出自此处。
不过,赵郢要做的就是个试验,总不能再眼巴巴地跑到南海郡去亲自造船。
见少府史禄亲自带着皇长孙殿下过来,造船作坊的左右监丞,领着一群低级官吏,快步迎出来见礼。
赵郢笑容亲切地上前亲自扶起前面的左右监丞,然后又对着其余的低级官吏颔首为礼。
“诸君不必多礼,你们终日在此,为我大秦打造船只,不求名利,劳苦功高,辛苦了……”
赵郢一句话,差点把这些低级官吏的眼泪都给说下来。
这么多年来,除了皇长孙殿下,谁体谅过他们这些低级官吏的难处,谁念过他们这些低级官吏的功劳?
大秦赏罚分明。
但也苛刻。
所有的工匠,都必须在自己负责的部件上签名,实行严格的倒查追责制度,所有的官吏,都必须对自己负责的部分负责,尽心尽力,也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若是出现点纰漏,等着他们的就是严厉的处罚。
法家饱受抵触的地方,也就是如此,它严酷周密,在法家的眼中,所有人都是大秦这个庞然大物上面的一环,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视人如物,都必须按照秦律,严丝合缝地跟着这个庞然大物运转。
这样的政策,在关中一隅之地还好说,有强大的国家力量震慑,朝廷的力量能辐射到所有的角落,秦地的百姓,经过上百年的变法,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
但秦朝统一全国之后,要把这一套用一百多年的时间证明正确的政策,复制到全国,那就必然要出问题啊。
能维持到现在,还没有崩盘,都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有时候,赵郢都觉得,始皇帝就是这个国家的定海神针。一旦这根神针倒下,后续者无法掌控局面的话,涌动的暗流,就会变成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就如同眼前的这群低级官吏,赵郢只是学着后世的传统,简单地问候了一句,就已经让这些人心生亲近了。
“臣等卑贱下吏,尽忠职守而已,不敢言功——”
左右监丞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答对十分得体。
得知赵郢是过来指导造船工作,指挥大家打造新式大船的,这些老工匠不由怔了一下,左右监丞也有些傻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
“殿下,小人斗胆冒昧地问一句,这造船——您以前学过这个吗?”
赵郢想了想,认真地道。
“看过几天书,算吗?”
所有人:……
两位老监丞,额头的汗都下来了。
就这,就敢过来指导我们的造船工作?
拿造船当什么了?
要是自家孙子敢这么胡咧咧,在就要老大耳刮子扇过去了。
但这是平易近人,仁而爱人,第一个拿他们这些低级官吏当人看的皇长孙殿下啊……
所有人顿时觉得一阵头大如斗,两位老监丞更是有苦难言。这位皇长孙殿下,真要是装模作样地过来转两圈,背着手,带着人,假装内行地瞎指导几句也就算了,关键瞧人家这架势,是准备玩真的啊——
“咳咳——”
两个老监丞虽然很不愿意顶撞这位平易近人的皇长孙,但职责所在,不得不干咳两声,硬着头皮站出来,冲着赵郢拱了拱手,在那里支支吾吾地道。
“殿下这——造船耗费不小,责任重大……”
看着两位老监丞那一脸为难的样子,赵郢顿时心中了然。这肯定是担心自己外行指挥内行,整出大乱子来啊。
笑着摆了摆手。
“无妨——我读过书的,出不了问题,你们放心吧……”
赵郢这么一说,两位老监丞和几位老工匠心里就更没底了。
“这——”
两位老监丞一脸祈求地看向一旁的顶头上司史禄。谁知道,史禄大手一挥。
“无妨——殿下学究天人,精擅墨家之术,你们就算是没见过,难道就没听说过皇长孙殿下的名头?放心吧,出不了问题!”
见自家顶头上司在那里大包大揽,左右监丞和几位老工匠也只能无奈地退下。
只求这位皇长孙殿下,只是一时兴起,过了这个兴头就走。即便出了问题,不需要他们负责,他们也不愿意看着这么好的皇长孙殿下,闹出什么笑话。
赵郢知道,倒不是不愿意撒个善意的谎言,关键是他的所有过往一清二楚,说看过相关的书籍,无从查考,若是胡说什么学过造船……
那还不如不说!
反正自己就算不说,两位监丞也没办法制止自己造船。
不需要像那些穿越到底层的那些倒霉孩子一样,想做点什么事,还得费尽周折地给一些所谓的权贵斗智斗勇,向一些管事的官吏左右解释。
自己就是最顶级的权贵,就很舒服。
画图还是硬笔比较方便,事实上,在先秦的时候,硬笔的运用已经十分普遍。
这个时代的硬笔,从形状和原理上看,跟后世的钢笔已经极为相似。
是一种舌尖劈缝,呈双瓣合尖状的木制笔,有的用的则是竹质的,或者是芦苇管的。只不过没有用来吸水的墨囊,写几个字,就需要去沾一次墨水,倒是跟小时候,老师用来改作业的蘸笔极为类似。
不知道西方那种所谓的钢笔,创意是不是来自于我们先秦时代就开始使用的硬笔。
而且,毛笔对使用者的要求比较高,需要经过长期的练习,很多下层的百姓,能识几个字,算几个数,拿着树枝在地上把字写出来,就已经不错了,指望人均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才真是想多了。
故而,这种硬笔,在下层使用的尤其多。哪怕是一些会写毛笔字的上层贵族,有时候,贪图便利,也会在私下里使用。
对于这些,开始的时候赵郢都觉得有点懵。
但后来一想,也就释然了。
西方那些饮毛茹血的,都知道削个鹅毛管子来写字,我们几千年的文明智慧,弄几个简单的硬笔那不是合情合理嘛。
有赵郢和史禄两个贵人在这里等着,下面的人动作很快。
不一会就送来了赵郢需要的纸笔。
赵郢也不废话。
抓过纸笔,就开始画,先是画了一首后世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宝船的外形。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在场的左右监丞和工匠都是沉浸造船数十年的老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造船工匠,哪怕是少府史禄,对造船也不陌生,赵郢这船的外形,还没画完,所有人便不由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凑拢过来,面色涨红,呼吸急促地看着赵郢笔下的船只。
这船只绝不是无端臆测之物!
因为,哪怕只看外观造型就知道,这船只的设计极为合理,很多地方的设计,由于看不到内部构造,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积年造船的经验,直觉告诉他们,这样的设计,船只的性能会更加优越!
赵郢一边回忆着前世看到的资料,一边信手画着后世大名鼎鼎的宝船。
这只曾经横行海上的巨无霸,刚刚画完,就彻底震撼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看着那足足四层的楼船,以及船身上竖着的九只桅杆和挂着的十二张风帆,所有人下意识身体前倾,就跟看到刚出浴的少女似的,两只眼睛险些发出光来。
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出这种大船可怕的航行速度,以及强大的战斗力。
与这个相比,南方的那些战船,以及自己现在打造的船只,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儿,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真的能打造出这等规模的大船……”
虽然赵郢还没有标注尺寸,但只看这图纸,大家就知道,这船的规模已经大到了超乎他们的想象。
赵郢笑着点了点头。
“自然可以……”
说着,赵郢随手在图纸上标注上了宝船的尺寸。
他画的这艘宝船,还是平底的,这种船只跟那种尖底的相比,吃水浅,不仅可以在深水中航行,还可以在浅水中航行,而且跟大秦现在的船只极为相似,做工也相对简单,大家比较好接受一点。
事实上,大明时期的宝船,也大多是这种规模。
虽然吃水浅,但奈何体量足够大,在大海中航行问题也不大。
当然,赵郢也不准备都打造成这种,他准备过段时间,再顺势推出那种尖底的,用来作为渡海作战的海上战舰。
看着赵郢画出的尺寸,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殿下,我们打造不出来这样的龙骨——若是强行打造,极有可能,船还没下水,就会直接散架……”
右监丞艖忍不住开口指出了赵郢不切实际的“错谬”。
“不过,您这只船的造型和桅杆设计,都极为高明,似乎可以借用……”
左监丞佰也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龙骨太大了,小人想不起有什么样的木材能支撑这样的龙骨——这样只追求大,是不行的……”
“殿下,这……”
这一下,史禄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这种龙骨怎么打造,龙骨都固定不住,其他的就是虚妄。
“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工匠,最重要的是稳得住气——不要轻易说不可能,不亲自试试,不想想办法,我们怎么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呢……”
赵郢环顾了一眼,这群不以为然的老工匠,语重心长地道。
“很多事,都是由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就像我刚刚研制的脚踏式脱粒机、又或者是皇孙车、皇孙磨,皇孙纸,以及印刷术——没有出现之前,谁能想到,还可以是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不由陷入了沉思。
人最可怕的,不是遇到了不可解决的困难,而是思维上的故步自封,自己把自己桎梏在一个由老旧经验或者是专业知识编制的框架里面,走不出来了。
所以,一遇到一种新鲜的思路或者是事物,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可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来,我先给你们说说这龙骨的设想……”
赵郢也没指望,自己一句话,别人就如醍醐灌顶,毕竟,自己又不是如来佛祖。等见到突破成规的事情多了,这些人的思维自然而然地也就打开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盯着赵郢的笔尖,眉头微蹙,目光沉凝。
脸上的神色变化极有层次感,先是疑惑不解,后是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再到后来,眉头舒展,眼前一亮。
“殿下,此法似乎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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