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中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的座位,就在尉缭子的身旁,此时,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尉缭子身前的几案下面,最后方的那一根原本撑着地面弧度大气圆润的圆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凭空扣去了一截。
悄无声息,木痕犹在!
这得是什么样的力量?
他目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桌子,然后猛然回头,朝着刚才尉未央离去的位置看去。
尉家那位看上去纤弱柔细的小姑娘,那个文文静静,说话都带着几分秀气的小姑娘,用那只白嫩的小手,抓坏了这根结实的圆足!
“蒙老将军,为何如此惊讶?”
所有人,都发现了蒙武脸上的异常,始皇帝有些纳闷地笑着问了一句。蒙武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兀自未曾散去,他站起身来,弯腰拎起尉缭子跟前那条几案。
“陛下,您看……”
始皇帝:……
不止始皇帝,大殿里的所有人,包括兀自有些发懵的尉缭子,看着那崭新的痕迹,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家孙女什么时候变成了大力士?
“令孙女,竟有如此神力?”
王翦老将军也忍不住眼中露出一丝异色,原本以为,自家那位孙女和李姝,就已经足够骁勇,没想到,最厉害的,竟然是这个不哼不哈的女娃子!
尉缭子也很懵,一时半会还没从自家孙女造成的震撼中醒过神来。
“老夫也是第一次见她有如此神力……”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冲着始皇帝深施一礼。
“未央那孩子君前失态,损毁几案子事,都是老臣教导无方之罪,特请陛下责罚——”
始皇帝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尉老爱卿,何罪之有,只是想不到未央那孩子,不仅天资聪敏,才情过人,还有如此神力,真是让人羡慕啊……”
始皇帝自然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几案,去责怪这么一位天生神力的后生晚辈,而且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娃。
他这一表态,大殿里的气氛顿时就变了。
一群老头子,纷纷打听未央姑娘的细节,想知道这孩子小时候,是不是就有什么特别神异的地方。但尉缭子也很懵啊。
记得去年的时候,还平平无奇,提个十几斤的重物,都嫌重呢。
难不成,从小就一直在演我?
始皇帝看着这一群老家伙,借着尉未央这件事,在那里东拉西扯,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群老狐狸显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稍微活跃一下气氛!
毕竟,一个个神色严肃地等一个结果,气氛还是太压抑了。
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
但尉未央今日的表现,确实足够惊艳,倒是和自家那孙子颇为般配,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又瞥了一眼已经重新换了一张几案,在那里跟几位老家伙谈笑风生的尉缭子,心中已经开始思忖这件事的可行性了。
……
已经跑到后宫的尉未央姑娘,自然不知道自己刚才一不小心就扣坏了几案的圆足,更不知道,此时一群老家伙已经兴致勃勃地把当成了活跃气氛的话题,更没想到,某位想抱重孙快想疯了的大父,已经开始替怎么让自己变成他的孙媳妇——
之一。
郑妃的踪迹很好找。
最近她不是待在自己的寝宫里纺棉花,就是待在这片菜园子里捯饬这片绿油油的菜畦。
也许开始的时候,是迎合始皇帝的喜欢,但一段时间下来,她不知不觉也开始乐在其中了。
后宫虽然富丽堂皇,恢弘大气,可一个人住得久了,也就少了几分烟火气,少了那么几分味道。
反而是在这片菜园子里,每日里亲手打理,然后看着它们渐渐的枝繁叶茂,然后再看着它们开花结果,一天一个模样,一天一个结果,内心颇为充实安静。
当然,今日心情就更好了。
因为她最喜欢的孙子,正和她乐呵呵地坐在树荫下,陪着她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在地里摘着自己种出的蔬菜。
“行了,差不多了,后厨那边应该还有些能用的食材……”
赵郢看看手中拿着的几根碧绿的黄瓜,直起腰来,话说,以他如今的身高,去摘这些小黄瓜,确实有点不太方便。
“够不够啊,今日你大父可是要宴请那些老臣的……”
郑妃这边的迟疑,很快就结束了,因为雨来了!
忽然一声沉闷的雷声。
空中开始有豆大的雨滴降落,赵郢一把抢起地头的蔬菜,招呼身旁的郑妃。
“大母,快跑——”
郑妃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菜顶到自己的头上,跟在他的身边往一旁的亭榭冲去,前脚刚站定身形,后脚大雨就倾盆而下。
虽然有些狼狈,但郑妃的神色却颇为雀跃。
有多久没有如此快活过了?
记不得了,自从嫁入秦国,就再也不曾有过了吧。
此处的亭榭,有游廊相接。
两个人自然不用担心淋雨的问题,更何况,远远站定的宫女侍卫,其实早已经准备好了遮雨的工具。
虽然没有油纸伞,但对于达官贵人来讲,做伞也不必一定需要油纸,他们还有许多其他的选择,一些上等的丝绸布帛,经过加工,同样能起到相应的作用,只是造价不菲,寻常百姓无福消受就是了。
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幕,郑妃转过身来,看着一脸笑容,依然如往常一般没心没肺的皇长孙。
“你如今越得你大父的恩宠,处境就会越凶险……”
说到这里,郑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忽然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伤感。
“这皇宫大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暗藏刀兵,难得自由。当年,我大父如此,我父兄如此,到了秦,伱大父也是如此,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刀光剑影——孩子,虽然如今有你大父保护,但你以后要多加小心……”
郑妃虽然不出门,但今日黑冰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怎么会一无所知。
但这种事情,牵扯太大,不是她一个女人家能置喙的。
无论是在郑国,还是在如今的秦朝。
她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这个最讨人喜的孙子,说几句知心的话。赵郢自然知道自家大母的心意,故意笑着道。
“大母放心,没事的——这些事,您不用烦心,交给我们就好……”
郑妃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毕竟,事情虽然严重,但好在自家这位皇长孙提前发现了端倪。
见郑妃兴致不高,赵郢笑着举起手中的蔬菜。
“大母,这边雨太大了,我们不如到那边的屋檐下去择择这些菜吧,待会我一样给您留一份出来……”
说完,还贼兮兮地冲郑妃使了个眼色。
郑妃不由哑然失笑。
这孩子!
两个人也不需要宫女侍卫们的帮忙,各自抱着自己怀里的青菜往回走,走到一半,就看到一个身材窈窕,容貌俏丽的姑娘,风风火火地冲着这边跑了过来。
或是奔跑不及,到底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发丝,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但她原本就姿色出众,肌肤胜雪,被这雨水一打,反而多出了几分梨花带雨的韵味。
“未央姑娘——你怎么来了……”
赵郢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尉未央此时,也发现了各自抱着一堆青菜的郑妃和赵郢两人,怔了一下,这才慌忙地上前见礼。
“未央见过郑妃娘娘,见过长孙殿下……”
“你这丫头,听说这段时间,你在江山社稷司那边挂上了统筹使的名头,忙了好大一番事业,今天怎么有时间到宫里来……”
尉未央也算是宫中的熟客,颇得郑妃喜欢,故而甫一见面,就笑吟吟地打趣着尉未央。
尉未央显然跟郑妃早已经混得很熟了,她自动上前,接过郑妃怀中抱着的青菜,动作夸张地眨巴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狡黠地笑着回道。
“自然是奉陛下旨意,前来陪郑妃娘娘说话……”
郑妃闻言,故意板着脸道。
“原来是奉陛下旨意啊——那算了,我原本还想着待会亲自下厨,给某个知道孝顺的小姑娘包点新鲜的水饺,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尉未央顿时苦着小脸,凑趣地讨饶,引得郑妃笑容不断。
气氛说不出的和谐安稳。
……
暴雨倾盆。
电闪雷鸣。
这一场氤氲了许久的大雨,终于来了。
几乎是瞬间就笼罩住了整片天地,呼啸而来的劲风,裹挟着雨水,让人睁不开眼睛,五步之内,不见人影。
在天地之威下,整个咸阳城,都匍匐在这天地之威下,瑟瑟发抖。
天威难测,恐怖如斯。
赵郢、郑妃和尉未央姑娘,谈笑宴宴,一边欣赏着眼前的暴雨,一边悠然地择着青菜,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始皇帝则陪着自己的一群心腹老臣,在那里喝着茶水,神色轻松地聊着某位太尉家的孙女,就如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老友聚会。
但无论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都没人敢这么想。
在这次大得有些离谱的暴雨下。
咸阳城,几乎是家家闭户,有些院子低矮的小民,则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父亲呼唤着儿子,儿子搀扶着父亲,冒着大雨,大着嗓门,相互配合,院前院后的疏通雨水,慌张而又狼狈。
但长公子府,却不然。
镶着金色赤焰纹路的玄甲校尉们,如同一根根铁打的桩子,站在暴风雨中,纹丝不动。
房屋内。
黑手按长剑,肃然而立。
前中车府令,如今刚刚升任冠军大将军府上的管事赵高,垂手而立。
作为第一个发现端倪的人,他虽然不用严刑逼供,但也必须配合着展开调查。
很快。
黑冰台的人动了。
先从一个经常给皇长孙殿下收拾房间的婢女开始,开始了疯狂的抓捕。数十人,被脸色冰冷的黑冰台校尉拿下,强行拖了出去。
然后又一个个血肉模糊地拖回来。
“黑总管这……她们……”
芈姬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有几个都是在家中伺候了多年的老人,甚至是还有两个,是从娘家时候就伺候在她的身边。
也一样,被强行拖了下去。
“抱歉——”
黑歉然地拱了拱手,但嘴上却不肯松动半分。
虽然暗中藏下厌胜人偶的,只是一个微不起眼的小小侍女。但这种泼天的祸事,单凭一位小小的侍女,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
就这样一个人,怎么进的府,怎么得到的差事,怎么避开府上的眼线,又怎么把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送进来。
每一步,都不可能独立完成。
暴风雨中,惨叫声不绝如缕。
芈姬和月姬等人,脸色不由发白,王南和李姝虽然好一些,但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她们从未见过这种局面。
很快,一个神色冰冷,脸上带着一道狰狞伤疤的汉子,阔步而入。
“启禀总管大人,嘴撬开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带着斑斑血迹的纸张,双手递给了黑。
黑神色不变,看不出喜怒。
但熟悉他的黑冰台校尉,却知道,这种状态下的总管,才是最可怕的总管。黑认认真真地看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份名单,仔细地用油纸包好,又仔细地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带着斗笠,披上蓑衣,头上也不回地冲入雨幕。
很快,一匹快马,自长公子府大门之内,疾驰而出,直奔章台宫。
清脆的马蹄声,淹没在这疾风暴雨中。
但却也挡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这一刻,整个咸阳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长公子府,在关注着长公子府上的动静。
此时,都知道,事情恐怕有结果了!
“事情恐怕有结果了……”
御史府。
郦食其脸上不由露出一丝释然之色,他开始遣散众人,不慌不忙地整理衣冠,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厅中央。
他并不惧怕这一日,只是微微有些遗憾。
这一日来的太快,以至于,还有一些事情的首尾,还没来及安排处理。
做下这等事,跑是跑不掉的,毕竟,他如今乃是大秦新贵,堂堂的御史大夫,一举一动,牵引着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