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先是一怔,旋即笑着回道。
“多谢大母提醒,我知道了……”
看着脚步轻快地离开的赵郢,郑皇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公子高是她的嫡子,郑夫人更是她娘家的侄女,她心中如何不犹豫?
但她更清楚,自家那个儿子和侄女,根本不可能是郢儿这孩子的对手。
别看他看似温和,其实手段酷烈。
若是真的有一天,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转身回自己的寝宫了,只是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笑容?
“都是一群不安生的啊——”
郑皇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对于郑夫人,自己当初是劝过的,可是终究是劝不住,自己还能怎么样呢。
……
赵郢回到始皇帝那边的时候,始皇帝的日常批阅奏疏的大殿里,已经出现了三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看着正忙着起身的老将军王翦、蒙武,以及太尉缭,赵郢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开心的笑容,疾走两步,抢先行礼。
“郢,见过三位长者——”
“不敢当殿下之礼……”
三人急忙避让回礼。
“之前从未听过殿下即将回来的消息,这一次为何回来的如此匆忙……”
等到坐下,寒暄了几句,蒙武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有些不解地看向赵郢。
见尉缭子和老将军王翦,虽然没有直接开口,但此时也都一个个竖起了耳朵,眼中露出问询之色,就连始皇帝也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赵郢这才端正起了神色。
“大父和三位长者,可曾记得,去年的时候,黄石公和许负姑娘曾在我府上借宿过一段时日……”
始皇帝等人,不知道赵郢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很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许负素有相人之能,而黄石公更是名满天下的奇人。
当初,这对师徒,住进了皇长孙府上,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的眼睛?当初,不知道多少人,想亲自去拜访这位师徒,甚至就连始皇帝当初都动过去看看的念头。
只不过,都被黄石公以身体抱恙为由给婉拒了。
“那段时间,我与黄石公多有接触,所以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学了一些相人之术,而且,我平日里读书甚杂,百家之学,医卜星象,几乎无所不包,也多少了些一些望闻问切的医官手段——”
说到这里,赵郢扭头看向始皇帝等人,正色道。
“两项印证之下,我敢确信,夏医官身体康健,乃是长寿之相,若是不出什么意外,至少应该有一百年开外的寿元……”
听到赵郢的分析,尉缭子和王翦等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就连始皇帝的脸色,都多了几分凝重。
“你是说,夏无且的死另有蹊跷?”
赵郢认真地点了点头。
“十有八九——”
“殿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知道,夏医官去世之后,我和黑总管,都曾亲自前往吊唁,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王翦神色凝重。
“更何况,夏医官早已经入土为安……”
这個年月,开棺验尸,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夏无且还是始皇帝最为亲近信任的医官,跟在始皇帝伺候了数十年。
赵郢自然听出了王翦话中的提醒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多谢老将军提醒,不过事情自然到不了那一步,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只需要反过来想一想就能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就连始皇帝都不由眉头一挑。
赵郢也不卖关子,认真地道。
“夏医官乃是大父最亲信的医官,等闲之人,谁会出手暗算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若没有天大的利益在里面,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赵郢说到这里,笑了笑。
“若是夏医官之死,真的有异常,我们只需要看看,夏医官死后,谁会从其中得到好处,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即可。”
说到这里,赵郢目光平静地环顾众人。
“这个好处一定足够大,大到甚至可以让他们甘愿冒着被大父发现的风险……”
夏医官死了,那些人能得到什么好处?
就连尉缭子和王翦都不由微微一怔。
反倒是伺候在一旁的黑总管,忽然心中一动,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殿下,您是说……”
看着黑有些失色的表情,赵郢心中一动。
“黑老,最近可是有什么因为夏医官之死而带来的变动……”
这一下,就连尉缭子和王翦等人,也不由面色大变。始皇帝下意识地和黑总管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
“选民间医官!”
此言一出,大殿里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若是对方真的是这个目的的话……
他们的目的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始皇帝的脸色,也有些难堪,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和黑总管谈论,怎么从民间精选一批医学精湛之人入宫为官。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家这个大孙子,好端端的,忽然间就急行军,短短数日,就从会稽郡赶回咸阳的原因了。
敢情,他是担心这个!
“好胆!”
始皇帝的眼睛不由微微眯起。
“黑总管,此事交给你去办理……”
“诺!”
黑铿然出列,眼中已经有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杀气。
若不是皇长孙赶来,自己险些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眼看着黑总管就要大步而出,赵郢急忙起身,拦住了黑总管的去路。
“黑老,且慢……”
黑闻言,急忙停下脚步,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请殿下吩咐……”
“黑老,此事一定要暗中查访,且勿声张……”
总不能朝廷刚发布了招贤纳士,寻求医官的公告,这边回头就把人抓了起来,然后咔擦咔嚓地给砍了脑袋,真要是那样,对朝廷的信誉而言,可就真的有百害而无一利了。
更何况,这种事,也不宜让寻常百姓知道。
“老臣省得!”
黑再次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匆匆地下去了。
见大殿里的气氛,因为这个,忽然变得有些凝重,赵郢不由笑了笑。
“不过是一个猜测而已,大家也无需太过紧张,其实,只要不让根底不明之人,接触到大父的衣食住行,日常诊治,就算是有些心怀叵测,胆大妄为之徒,也无需太过担心……”
始皇帝此时,也已经调整过来,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实在不行,全都砍了就是……”
赵郢:……
哭笑不得地看向始皇帝。
“大父,您这哪来的这么大的戾气,左右不过是费些心思的事儿,还到不了那一步……”
若是别人这么说,始皇帝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赵郢这么说,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颇为亲切,看着赵郢,笑骂道。
“我这还不是怕你太过麻烦——算了,算了,好人难做,既然你这么多破事,那这事就交给你了,朕不管了……”
看着眼前这对谈笑无忌的祖孙,尉缭子、王翦和蒙武,都很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大父,既然已经下了招贤令,汇聚了那么多精通医术的人才,我觉得若是就这么算了,就真的是太浪费了……”
说到这里,赵郢脸上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
“大父,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始皇帝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什么可行不可行的,可行,你就行,不可行,以后再改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放手去做,出了篓子,有朕给你兜着……”
赵郢:……
不是,大父,您这——
一旁的尉缭子、王翦和蒙武三人,也不由瞠目结舌。
这叫什么君臣祖孙。
这就是任由皇长孙殿下胡闹也无所谓是吧!
这还能叫偏爱吗?
您这根本就是放纵。
若是皇长孙真是个什么不成器的,就您这么个态度,非给把人惯坏了不可。
三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此时哪里还看不出,陛下分明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向他们传递一个明确的态度。
但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个,起身对着赵郢纳头便拜,故而一个个捋着花白的胡须,跟着始皇帝的话头打趣道。
“殿下,您看看,有陛下这么护着您,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郢也只能苦笑。
“我的意思,是把这些人都充分利用起来,挑选真正的医学精深之徒为医学博士,在咸阳中开设一座专门的医官学室,让他们公开讲学,为我大秦培养医学人才……”
赵郢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不由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神色,就连始皇帝都不由稍稍坐正了身子。
这个时代,医卜星象,还是一种极为小众的圈子。
跟儒墨道法,这些恨不得人人都来学自己家学问的流派不同,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父子师徒相传,等闲人,根本接触不到。
就算是始皇帝把这些书专门挑出来,允许天下各地流通学习,没有专门的先生指点,伱也很难学出个道道来。
“若是他们敝帚自珍,不肯传授当如何……”
尉缭子深知这个时代,人们对自家学识的态度,很担心,若是那些人不配合,手握陛下特权的皇长孙殿下会不会恼羞成怒,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赵郢见状,笑着拱了拱手。
“那便尊其位,扬其名,厚禄其子嗣……”
尉缭子闻言,不由离席而起,冲着赵郢深施一礼,然后又冲着始皇帝拜了两拜,感慨地道。
“生子当如皇长孙!陛下,得孙如此,夫复何求……”
始皇帝闻言,不由哈哈大笑。
“尉卿不要太过夸他,免得这臭小子心中得意,失了分寸……”
虽然嘴上这样谦虚着,但眉眼中的笑意,却让人看出,他对眼前的这位皇长孙何止是一个满意了的。
为君者,固然是手握生杀大权,但同样也掌握着国之重器。
他不怕赵郢不会杀人,他怕赵郢杀人杀多了,忘了手中另一种力量。
崇其官,高其爵,厚其禄!
这才是朝廷最重要,也最有效的手段,世人纷纷扰扰,谁人能逃脱这名利的枷锁?就算是有些人不求眼前的虚名,也求一个名垂青史。
君王者,学会以名利控制人,管理人,远比学会以杀人来震慑人,更加重要百倍。
赵郢这孩子,就是个天生的王者。
见始皇帝心情很好,赵郢决定趁热打铁。
“大父,我记得江山社稷司旁边,还有几处空着的宫殿,不如直接拿来,设为学室,作为教授学生医术的场馆……”
听到这个建议,尉缭子和王翦三人,尤其是尉缭子不由眼神一动,看向赵郢的眼神忽然就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这些年来,他之所以退居二线,虽然担着太尉的职位,却很少过问朝中事务,固然是有韬光养晦的心思,但何曾不是对始皇帝穷奢极欲好大喜功的不满。
皇长孙这个建议,就真的是太合乎他的胃口了!
他不满的,不是始皇帝大兴宫室,而是始皇帝穷天下之民力,来供养他一个人的享乐。阿房宫若是能成为医术的传承之处,讲授医术的学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算是天下的黔首,恐怕也挑不出一个错处!
这分明就是一石二鸟。
皇长孙这是在因势利导,借着这个机会,化解百姓的积怨。
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微抬头,看向一旁的始皇帝,却见始皇帝指着皇长孙,没好气地笑骂道。
“你个臭小子,就知道天天琢磨着大父这点东西,一个江山社稷司还满足不了你——算了,算了,反正整个前殿都被你个臭小子给占去了,这阿房宫干脆就都让给你了,你看着安排去吧……”
赵郢闻言,不由大喜过望。
“多谢大父,多谢大父,您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实不相瞒,这段时间,我正想着能不能在我们咸阳办一个包容并蓄,汇聚百家学说的大学呢……”
说到这里,赵郢不由眉开眼笑。
“这不,大父您就把阿房宫送给了我——”
听到赵郢的安排,一旁一直提着一颗心的老将军王翦,不由偷偷地松了一口,看向赵郢的眼神,已经全是赞赏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