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田先生,如此凶残暴躁?
本来就是借着科举午间休憩的时间闲逛,雍齿虽然觉得那位侍卫有点夸大其辞,但也不愿旁生枝节,闻言脚步不由微微一顿,刚想招呼那位叫田敬的仁兄回去,却见那位仁兄已经一溜烟地跑到山坡那边去了。
不仅如此,他站定身形,回头一看,发现雍齿站在原地没动地方,顿时极为热情地冲他招手。
“雍兄还站着做什么,快来,快来,你快来看,你看看这是什么——保您不虚此行……”
一边说着,还一边兴奋地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是什么,能让一个家学渊源的农家子弟稀罕到这种地步?
雍齿也不由被对方的行为激起了好奇心。
当即举步跟了过去。
等到他走到的时候,那位叫田敬的仁兄,已经不管不顾地钻到了那片果林之下。林子似乎刚刚浇过,地上还有些潮湿,然而,他却跟没发觉似的,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上已经结出的果实。
有些忘形地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雍齿见他这番做派,心中不由愈发好奇,看了看林中尚未干透的地面,没有进去,就站在林子边上,在那里仔细打量最外面的那几颗梨树。
瞅了半天,也没觉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忍不住开口请教道。
“田兄,这梨树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何止是不对,是太不对了!”
田敬有些忘形地伸手攀着一根结满梨子的枝条。
“这果子结得太多了!寻常的梨树,哪能结出这么多果子,而且,你看这梨,它也不对劲,这皮壳油亮,看着竟然有点柰子的意思……”
听田敬这么一说,雍齿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看,好像跟记忆中的梨树确实有点不太一样,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奇怪。
天下树木繁多,偶尔有几株长得奇怪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天底下,哪里会有如此奇怪的梨树……”
田敬如同欣赏什么绝世美女似的,眼睛都不舍得挪开一瞬。
“你看这片果树,全都硕果累累,若是都能长大成熟,产量恐怕足足有寻常梨树的一倍有余,不要好不好吃,就算是口感再差一些,都足以推广天下!”
秦朝的百姓虽然没有专门的果农,但也并非没有种植果树的。
一般都是在自家院子前后栽种几颗,灾荒的年景,可以充饥果腹,丰年的时候,也可以拿到集市上,与人置换一些生活所需的物品。
达官贵人,自然也少不了这些四时的瓜果,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反应的就是这种生活状态。
果树虽然不似五谷,是百姓必不可少的作物,但如果家里的果树可以结的多一些,对寻常百姓来讲,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田敬说着,竟然伸出手去,看那架势,竟是想当场摘下一个尝尝。
雍齿虽然觉得田敬的这个举动有些失礼,但毕竟只是山间的果树上的一个寻常的果子,自己若是出面制止,反而显得有些小气。
故而,犹豫了一下啊,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田敬干净利落地摘下一个青涩的梨子,动作纯熟地在自己胸前一蹭,拿起来就往嘴里塞,然后,刚塞到一半,就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极为愤怒的声音。
“哪里跑来的小贼,竟然敢偷摘我们的柰子梨!”
田敬被这一声暴喝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果子整个都给塞嘴巴里面去,那姿势看上去颇有些怪异。
雍齿也不由觉得颇有些尴尬。
偷吃一个梨子本来没啥,但被人当场抓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人赃并获!
那还没长成的梨子还在田敬嘴里咀嚼了两口,没来得及咽下去呢,就被一群穿着粗布短衫,手脚粗大的年轻人给当场拿下。
“看你们的模样,似乎还是两个读书人,莫不是没听人说过,不告而取是为盗的道理……”
雍齿:……
神色赧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分辨。
他是真的感觉很尴尬,虽然他未曾摘取树上的梨子,但是他和那位刚刚结识的田兄却真的把那没长成的梨子塞到了嘴里。
他就算是说,跟自己没关系,又有什么意义。
“这梨子是你们种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他这边内心的挣扎还没有完呢,那边的田敬已经用力吐出口中的渣滓,一脸激动地迎上去,一把拽住了最前面一位年轻人的手腕。
这一幕,直接把对方都给搞懵了。
啊,这——
到底是谁逮谁啊。
“你们怎么做到的!”
田敬眼神狂热,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那见年轻人,到底是跟着田击周游过各地的墨家子弟,很快就反应过来,就势一扯一拽,反手就把田敬给摁住了。
“你先不用关心这个,你竟然敢损坏我们的试验田,还是先想一想,怎么给我们家矩子交代吧!”
田敬:……
一直到被反扣着摁住身形,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做,委实有点冒失。
“啊,你们是墨家子弟?在下田敬,乃是齐郡田家子,家父垦,曾师从陈相先生门下……”
“你齐郡田家子弟?”
听到田敬的解释,摁住他的那位年轻人,这才脸色稍缓,略略放松了一些手上的力道,不过并未放开田敬的身形。
“你是农家子弟,当更应该知道惜农爱农的道理,为何无礼折损这些果实,你可知道,我家矩子为这些果树倾注了多少心血……”
田敬虽然没那么难受了,但是身子还被人控制着呢,只能半弓着腰,扭过身子,有些吃力地为自己继续辩解。
“非是要损坏,我只是见猎心喜,对,就是见猎心喜,想要研究研究,这梨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对了,那边那位雍兄可以为我作证……”
说着,他扭头又看向已经被一群人控制住的雍齿。
“对吧,雍兄……”
雍齿:……
我他妈就不认识你!
但此刻,也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番两人,见两人确实不太像寻常捣乱的小贼,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松开了压着田敬的手臂。
“虽然如此,但不告而损伤别人的成果,也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瞧你们的衣着,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以后切莫再行此等有失身份之事……”
雍齿被人说得羞愧难挡,想要解释,此事跟自己没关系,却又觉得百口莫辩。关键是,瞧着这架势,如果强行解释,弄不好还会被当成狡辩,说不准会另生什么枝节。
若是因此耽误了科举考试,那可就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然而,那田敬对此,却浑然不当一回事,刚刚一恢复了自由,就故态复萌,一脸热情地凑到那年轻人的面前。
“这位仁兄,敢问你们家矩子可在,不知道小弟能不能有幸前去拜望……”
那年轻男子闻言,毫不犹豫地就摇头给拒绝了。
“不好意思,我们家矩子真正研究杂交水稻,之前就已经三令五申地交代过了,除了皇太孙外,不见任何外客……”
田敬:……
但他很快就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信息。
“杂交水稻?杂交?”
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看向那一片已经结出果子的梨树,眼中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莫非,莫非这些梨树,也是杂交的品种?”
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杂交水稻,也不知道这水稻如何杂交,但有了眼前这一片看上去有些古怪的梨树,再加上面前这位墨家子弟口中的“杂交”这个字眼,还是瞬间就把握住了关键。
雍齿则不由眉梢微挑,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他之前倒是听过驴马杂交,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骡子的牲畜,但万万没有想到,这水稻和水果竟然也能杂交。
这玩意儿怎么杂交?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脑壳都不够用了。
几个原本围住他们的墨家子弟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当先的那个年轻人,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杂交,是嫁接……”
“嫁接?”
田敬眼神火热地盯着那位墨家子弟,瞧那架势,雍齿都担心这货会再次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好在,田敬这次够理智,没有出现雍齿担心的情况。
“敢问仁兄,何谓嫁接?”
见这位自称齐郡田氏子的农家弟子,都这么急切的请教自己这个问题,不由心中颇为自豪,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按照皇太孙和我们家矩子的说法,就是把果树的枝条,嫁接到同类的果树上,经过细心的培养之后,这些嫁接过去的枝条长大之后,结出来的果子,就会同时具有两种果树共同的优点……”
说到这里,他颇为自豪地指着眼前的这一片梨树。
“比如你看到的这些,都是嫁接之后的,前面这几颗,是把寻常的沙梨枝条嫁接到了柰子树上,左边那一片,则是把梨树的枝条嫁接到了桃树上……”
田敬这才发现,若是仔细观察,左边的那几棵梨树的根部,确实与这边的又有些细微的不同,看上去,确实是桃树无疑!
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去,又下意识地凑了那几棵梨树下面。
他师出名门,家学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许行那里,加上对农学一道又颇有天赋,自问对这些耕种的道理,都略有所得。
但今日所见,却彻底颠覆了他对农学一道的认识。
见这位叫田敬的,那一脸震撼的表情,几位墨家子弟,心中说不出来的受用,浑然忘记了自己第一次说嫁接这种技术的时候,表现的更加不堪这等事。
“其实,何止这些,瞧到没有,我们这一片……”
说着,他单手叉腰,用另外一只手,冲着眼前这一大片果林,划拉了一圈。
“这一片,都是我们家矩子,带着我们改造的试验田,梨树,桃树,杏树,李子树,柰子树……我们对所有能找到的品类,都进行了尝试性嫁接……”
那神态,宛若得胜的将军,指点着自己跟前的千军万马,神态之中,满是自豪。
田敬听得眼神热情,绕着那梨树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他万万想不到,竟然还能把两种树接到一起!
关键是,竟然还真的结出了果子,甚至结的比寻常的果树更多,就连口感似乎都比原来的要好了不少。虽然刚才那梨子尚未成熟,但他对这些颇有研究,哪怕是不熟的,他也能大致地判断出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刚才尝的那个梨子,成熟之后,肯定比一般的梨子会更加爽口。
“真是不可思议——”
田敬观察了半天,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
“想不到你们墨家在农耕一道上,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这么远的距离,做出了这么大的成就,非我等能及也……”
谁知,他这句真心实意地感叹一出,几位墨家子弟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
当先的那位年轻的墨家子弟,干咳一声。
“咳——田兄过誉了,其实,我们能做出这些,都是皇太孙殿下的指点……”
田敬和雍齿闻言,不由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位皇太孙,心思灵巧,善百工之术,能做出许多巧夺天工,极大地提高农户耕种效率的新式农具也就罢了,想不到他对农耕之术的研究也高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就在这时,田敬忽然想起另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有些忘形地一把拽住了那位墨家子弟的手腕。
“这位仁兄,你刚才所说的杂交水稻,莫非也出自皇太孙的指点?”
那墨家子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不错,只是杂交水稻之学,太过深奥莫测,远非这些嫁接之术可比,我们矩子已经带着我们在这里研究揣摩了良久,至今尚未摸到其中门径……”
田敬震撼于这种新奇的技术,不能自拔,雍齿却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
“那杂交水稻若是研究成功,是不是也能如这些梨树一般?”
他脑海中,已经下意识地出现了满山遍野的树木上,都结满沉甸甸稻穗的场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