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进入公海航道后,船上的五星红旗升起来了。远处轮船上,也都飘起各色各样的旗帜。
经过连续不断的四十八小时航行,这艘船终于到达沪市了。
到了十六铺码头,众人下了船,就见到黄浦江的江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无数的船只,其中不少是飘扬着外国国旗的远洋船只,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
沪市,这座国内最大的城市,也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是当时无数人想去的地方。
在这个年代里,不管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只要带着上海两个字,那就是同样品种最好的代名词。
第一次来到沪市的陈维民,毫不意外的下了船就蒙圈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得亏有盛希平跟着,二人下船后,搭乘那种机动三轮车,先去一個办理住宿的地方。
这年月来沪市,凡是办事或者出差的人员,住宿可不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
而是由一个负责全市旅店住宿的部门,给各个旅店打电话联系派送。
盛希平他们坐车到了相关部门,拿出来带着的介绍信。
对方看了看之后,就拿起电话,对着那边讲了一通盛希平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接着挂断电话,安排人,把盛希平和陈维民送去住宿的地点。
盛希平他们被指定的旅店,在长宁、娄山关路。
要是用现代人的眼光看,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旅店了。
但是在当时来说,看着就还不错。旅店挨着街边,道路两旁的树早已经枝繁叶茂,树影婆娑。
“希平哥,这是什么树啊?咱林场那么多树种,我咋没见过这种树呢?”
二人入住之后,陈维民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高大的树木,好奇的问道。
“好像是梧桐吧?我也不太清楚。”盛希平瞅了眼外头,随口说道。
“咱老家那边也有这种树,我记得小时候跟爹妈回去,我还把我大伯家种的树苗给拔了呢,好像就这玩意儿。”
很久远的记忆了,盛希平也记得不太清楚。
当时他还小,六七岁吧,反正挺淘的,大伯家院子里种了好些树苗,都被他给拔了。
盛家和陈家的老家离着不远,算是老乡。
陈维民因为身体原因,出门不方便,自打出事后就一直没回过老家,所以他并不知道老家什么样子。
二人住的旅店一共有两层,他们住在二楼,大房间,上下铺,能住四十多个人。
大多数住的都是南方人,别人说啥,盛希平和陈维国都听不懂。
旅店有浴池,旅客洗澡可以不花钱,但是没有餐厅,吃什么就得出去买,或者拿着饭盒,去旅店内部食堂买饭。
这边吃的东西,跟东北大不一样,没有面食,吃的是籼米,口感比不上东北大米,挺粗糙的。
这些都好说,他们来是办事,不是享受的。
可就是这饮水,沪市的水不好喝,一股子怪味儿。
不管用什么茶叶,不管放多少茶叶,都压不住那股子怪味儿。
陈维民就偷偷跟盛希平吐槽,“这沪市挺发达的,看着哪哪都好,就是这水啊,真是跟咱长白山的水没法比。咱那儿的水甜。”
“嗯呢,咱那儿的水,比这好喝。”盛希平点点头。
这个确实,长白山地区有各种优质矿泉,地下水源丰富,水质上层。
要不然,后世怎么那么多矿泉水厂,都设在长白山地区呢?
盛希平他们来的这个季节挺好,沪市这边还没那么热,住着挺舒服。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他们要去假肢厂了。
假肢厂在静安的胶州路,好像是市中心的区域,而盛希平他们住的地方在长宁,属于边缘地带。
盛希平特地跟人打听的,说是要坐公交车的话,中途得换好几路的车。
需要买一场沪市的市区交通地图,按图索骥,很麻烦,但是便宜。
盛希平一寻思,还是别找那麻烦了,这么大的城市,他俩再转悠迷糊了咋整?
于是,盛希平借用旅店里的座机电话,叫了辆机动三轮车,也就是那种铁皮棚的“蹦蹦蹦”。
盛希平扶着陈维民上了车,三轮车东转西转,七拐八拐的,路上经过了好多地方,感觉走了挺远的路,才算到了他们要去的那个厂子。
这是当时沪市唯一的假肢厂,也是全国最大的假肢厂。全国各地的残障人士,基本上都来这里安装假肢。
厂门口的街巷并不宽,但假肢厂占地面积挺大的,有不少车间。
进了厂子大门,就能听见车间里面有机器在轰隆隆的响,还能看见敞开的车间里面,车床上有人在操作,一派繁忙的景象。
其中有一个库房,挺大的,里面都是做好的大腿假肢,整整齐齐的立着摆放在那儿,好像能有几百条腿。
这要是胆子小的人看见了,怕是能吓出个好歹来。
盛希平冷不丁瞅了一眼,还一激灵呢,陈维民更是脸色都发白了。
盛希平领着陈维民,找到了厂子的一位负责人,将人拽到一边儿去,从他们带的兜子里,掏出两棵红参,另外还有点儿木耳、松子等东北特产。
“同志,我弟安装假肢的事儿,可就拜托你了啊。
你看要是允许的情况下,适当把我们的活往前排一排,争取我们早点儿安上假肢。”
全国各地的人都来安假肢,假肢厂非常忙,排队等两三个月那都是常形。
陈维民也就罢了,盛希平哪能一直在这住两三个月啊?
所以他们来之前就预备好了,带了些东西过来,跟人家攀个关系啥的,通融一下。
这年月交通运输不方便,东北特产尤其是人参,在南方那可是非常罕见的,除非进药店能买到,还死老贵。
所以对方一看盛希平给的东西,笑的合不拢嘴了。
“放心,放心,我一定好好安排,抓紧时间给这位同志加工。”
说着,对方就领着盛希平和陈维民,去另外一间屋子测量尺寸。
因为陈维民右腿是齐大腿根儿没有的,量尺寸就得把裤子连同裤衩都脱了。陈维民有些不好意思,放不开。
“唉,到这个地方来,还在乎啥?不都是一样么?谁要是不伤残了,往这地方来啊?”
几个师傅见怪不怪了,就劝陈维民。
就这样,测量好尺寸,然后在人家的指点下,盛希平和陈维民又去附近一个叫群英的皮鞋店,定做了两双单皮鞋和一双棉皮鞋,还购买了十双尼龙袜子和两条尼龙裤。
这些都是假肢的配套产品,回去全都可以报销。
测量好尺寸后,接下来就是等,大概要一个来月之后,才能试样品。这段时间,就是漫长的等待。
而这个时候,沪市的天气也开始热了起来,屋子里闷热闷热的。
白天出门很多人都打着伞遮阳,晚上更是有人直接睡在了树底下。
男人们被热的直接穿背心裤衩,眼瞅着,那汗珠子就从前胸冒了出来。
这时候,每天都得冲冲凉,不然一身黏腻腻的,真是睡不着觉。
即便如此,也得熬到下半夜凉快些了,才能睡得着。
盛希平他们来到这儿第二天,给陈维民测量完尺寸后,就去邮局打了电话回林场报平安。
同时盛希平还发了电报回去,告知他们所在的地址。
没几天,家里头就寄过来了钱,顺带还有一封加急特快信。
信是盛云芳写的,信里面说,张淑珍让盛希平在这边多买点儿东西回去,尤其是衣服什么的。
难得来一趟大城市,总得捎一些东西回去。
家里亲朋好友什么的,也都托盛希平帮忙,给带些东西。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陈维民就在旅店等着,盛希平则是各处转悠,天天出去采购东西,然后打包寄回去。
沪市这么大,盛希平也不能每次出门都坐三轮,于是花了二十块钱,办理了公交月票。
只要办完这个,全城的公交车都随便坐。
这下可就方便了,手里拿着张沪市交通地图,想去哪里就坐公交车。
有时候在一些繁华地段走的累了,就直接坐到公交车上,随便去哪里都不管。
靠窗一坐,把头稍微伸出窗外,有风吹着,还能凉快些。
就这样,盛希平成天没事做,一出去就逛一整天,到下午再回旅店。
这天,盛希平去南京路步行街转悠,忽然瞧见一个小男孩站在街上哭。
周围人都行色匆匆,也没人关注那孩子。
盛希平瞅着那孩子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长得挺可爱,一时间想起陈峰了,于是走过去,蹲下来。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啊?家里人呢?”
那小男孩抬手抹了抹眼泪,看着盛希平,“我找不到妈妈了。”
男孩说话带一点沪市口音,还有点儿其他地方的感觉,说不上来,反正盛希平能听得懂。
“你妈妈去哪里了啊?”盛希平瞅着小男孩白白净净的,身上穿的衣服也不错。
看起来家境很好,应该不是家里穷不要的,估计是跟家人走散了。
“不知道,刚刚她说要去厕所,我找不到她了。”男孩又哭了起来。
盛希平从孩子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大概听明白了,这孩子应该是跟他妈妈走散了。
“那你别乱跑了,咱俩就站在这儿,我陪着你,咱们等妈妈好么?”
盛希平估摸着,这孩子应该没走特别远,他的家人肯定就在这附近,应该是在找他呢。
所以盛希平也没领着孩子四处找,而是停留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就见到远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正慌慌张张的朝这边走,一边走,还一边跟行人打听什么。
盛希平一看,就猜出来那可能是这孩子的妈妈。
“巍巍,你看那边的是不是你妈妈啊?”盛希平朝着前面指了指。
男孩叫巍巍,他顺着盛希平指的方向,也看见了那个女人。
“妈妈。”说着,巍巍拔腿就跑,朝着那女人扑了过去。
“巍巍,你胡乱跑什么?妈妈出来就找不见你,急死了。”
女人一把抱住了孩子,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刚才真的是太害怕了,她真担心孩子找不着。
“叔叔。”巍巍依偎在妈妈怀里,回头朝着盛希平的方向指了指。
盛希平笑呵呵的走了过来,“同志你好,刚才我在这儿遇见了巍巍,他说跟妈妈走散了,我就陪着他在这儿等了会儿。”
这事儿得解释清楚,不然人家还不把他当成拐孩子的了?
女人抬头看向盛希平,“这位同志,谢谢你啊。
幸亏有你帮忙,要不然巍巍还不知道走哪里去了。”女人一脸感激的向盛希平道谢。
“不用谢,我也就是路过,看他在那儿哭,怪可怜的。往后出门可得照看好孩子,这么点儿的孩子要是走丢了,找不回来。”
盛希平看了看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巍巍,笑着朝他招招手。
“好啦,你找到妈妈了,跟叔叔再见吧。”既然孩子找到妈妈,他也就放心了,他还有事呢,得回旅店去。
“同志,你等等。我听你的口音,是东北人吧?你是松江河林业局的啊?”
不想这时候,女人却突然开口问道。
盛希平一愣,这人怎么知道自己是松江河林业局的?于是连忙回头。
“啊,我是东北人,松江河林业局的,怎么了?你认识我?”
“不是,不是,我认识你手里的公文包。”女人笑了,指了指盛希平手里的包。
“我爱人的哥哥,也在东北,也是林业局的,泉阳林业局。”
盛希平在保卫科上班,前阵子林场给科室人员都发了个公文包。
这趟出门,盛希平要带着介绍信、支票等各种文件,所以就把公文包带着了。
这几天他出来逛街,替家里亲戚朋友买东西,怕忘了人家都让他捎什么,所以就用公文包装着钱,还有家里寄过来的信,以及账本和笔,便于照着信采买,顺道记账。
那公文包上面印着松江河林业局的字样,估计是女人瞧见了,正好家里有人在泉阳林业局,所以才好奇打听。
“哎呦,泉阳林业局跟我们局都在一个县里,距离也不是太远。”
盛希平一听就笑了,没想到身在异乡,竟然还能遇上跟家乡有关的人呢。
“你好,我叫惠英琪,原本是沪市人,在北疆下乡。
这次是带着孩子,回来探亲加调动工作,好多年没回来了,带着孩子出来逛逛,没想到差点儿把孩子丢了。幸亏遇见你。”
对面的女人伸出右手,笑道。
“惠姐你好,我叫盛希平,是松江河林业局下属林场的职工,这次是来陪着莪们场一个同志安装假肢。
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做么?就出来逛逛街,给家里人买点儿东西,没想到能认识惠姐。”
盛希平也伸出右手,跟惠英琪握了下手。
“哦,那你住在哪儿啊?”惠英琪好奇的打听了一句。
盛希平报上她的住址,惠英琪一听,离着她住的地方不远,当即感慨,这就是缘分。
“你还要继续逛街么?要不然咱们回去?”
“好啊,那就一起走。反正我要买的东西也都差不多了。”
有个人同行,也是不错的,于是三人一起,坐上公交车,返回他们住的地方。
惠英琪听说盛希平是陪着朋友来安装假肢,对陈维民有点儿好奇,于是跟着盛希平一起下车,来到盛希平他们住的旅店。
正好,陈维民就在旅店楼下的街边树下乘凉,盛希平给介绍了一下。
陈维民一听说惠英琪家里亲戚在泉阳林业局,也觉得挺亲切,大家伙儿坐在树下闲聊起来。
谈话间,盛希平才知道,原来这位惠姐的父亲,以前是沪市的一位教授,前些年被害死了。
惠姐下乡去了北疆,在那边跟一个知青认识,结婚生子。
惠姐还有个姐姐在首都,母亲现在也在首都住着。
惠姐这次回来,就是来办她父亲的事,要回自家的旧宅,同时找相关部门,想把工作调回沪市来。
目前事情正在办理中,手续繁琐,只能慢慢等了。
惠英琪跟盛希平还有陈维民聊的挺好,巍巍更是跟盛希平十分亲近,大家伙儿又聊了一会儿。
眼见着天快黑了,盛希平就说,他请客,大家一起出去吃点儿饭。
惠英琪推辞不过,最后只得答应了,于是几个人去找了家饭店,点几个菜,边吃边聊。
晚饭后,盛希平还送惠英琪和巍巍回了他们住处。
之后,惠英琪就时常领着巍巍,过来找盛希平和陈维民聊天。
她知道陈维民喜欢读书写作,还特地带来了一本很厚的书,是作家创作谈。
里面有《铁道游击队》作者知侠,《烈火金刚》作者刘流等知名作者的访谈录。
陈维民得了书,如获至宝,成天抱着书看,还说这书对他的启发很大。
正好,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陈维民也可以借看书来打发时间。
十多天之后,盛希平又去了一趟假肢厂打听消息,人家说正抓紧时间加工呢,还得再等一阵子。
盛希平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回来继续再等。
沪市的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天闲着没事就要去冲澡,并且还得吹着风扇,这才能感觉舒服些。
这天,盛希平洗过澡,在浴室换衣间的凉床上歪着休息。
浴池里上班的一个小伙子,就拿了个马扎,坐在了盛希平的面前。这小伙手里拿着修脚刀,帮着盛希平修脚。
“呦,小同志这技术不错啊,挺熟练的,多少钱啊?”盛希平一看就笑了,便和对方攀谈起来。
“我不是修脚工,不要钱,就是见着你成天来洗澡,正好闲着也没事儿,帮你修修脚。”对方朝着盛希平笑笑,说道。
这人,盛希平知道,浴池里上班的,曾经听人家提起过,说是他家里母亲是精神病,上吊死的。
家里就剩他和他父亲了,姐姐出嫁,哥哥在东北。
盛希平对这人印象不错,正好今天闲着也没事儿,俩人就闲聊起来。聊着聊着,那小伙子就说,他哥哥在东北,就在松江河。
盛希平一听,来了精神,仔细打量了这小伙子几眼,忽然觉得有点儿眼熟。“你姓什么?”
“姓彭。”小伙子笑笑。
“哎呦,你哥是不是在曙光林场当老师啊?个子不太高?”
盛希平忽然想起来了,曙光林场有这么个人,个子不算太高,体育老师,教过盛希安和盛希康。
以前盛希平去曙光的时候,见过两面。
“对,对,那就是我哥,我哥叫彭传文,我叫彭传学。”小伙连连点头。
这偌大的沪市,茫茫人海,哪能想得到竟是这么有缘?当下,两人都觉得又亲切不少。
盛希平跟小彭聊了好一阵儿,这才回旅店去休息。
一晃眼,盛希平和陈维民在旅店也住了挺长时间。
盛希平觉得陈维民成天在旅店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就问他能不能出去走走?
“咱们来一趟沪市不容易,下回再来不定哪年哪月了,你这一条腿蹦着,能走多远?
要不然我领你出去玩玩吧?长长见识。”
“行啊,我能走挺远呢,希平哥你放心,肯定不拖累你。”
陈维民蹦着走十来年了,早已经适应,哪儿都能去。
之前是怕给盛希平添麻烦,没敢说,既然盛希平主动提起了,他也就顺水推舟,跟着盛希平一起出去。
俩人一起去了城隍庙,看古色古香的建筑,吃城隍庙前摆摊的各种小吃,顺道还买点儿小东西啥的。
之后,俩人又去了西郊公园,看里面的动物。东
北虎、黑熊、棕熊这些对于盛希平他们来说不算多么稀罕,但是大象、长颈鹿、海豹、猴子啥的,陈维民没见过。
看着那些蹦蹦跳跳,机灵顽皮的猴子,把陈维民乐够呛。
人家都说外滩热闹,尤其是晚上。
这两年时兴男女谈恋爱,在灯火阑珊的黄浦江边,依偎拥抱着喃喃细语。
盛希平就带着陈维民,也去转悠转悠,走不动就坐下来歇会儿,休息够了继续走。
沪市这么大的地方,人们啥事情都见过,没人会对一条腿蹦跳的陈维民好奇,更没有人指指点点。
陈维民在这儿,可以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想玩就玩,想笑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