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塘一棍打死高密县,只觉得多日来郁堵在胸口的那一团燥气都呼了出去,心里敞亮多了。说到报仇,李林塘心里想:一是要杀工地的洋鬼子;二是要杀高密县。现如今算得上是大仇得报,李林塘心里自然是痛快。
俯下身子,李林塘先是扯开了高密县的包袱,打眼看见两个“大翅宝”,每个都得有五斤沉。除了元宝包袱里就剩下不多的散碎银子,还有一些信件文牒。李林塘把银子揣进了怀,文牒一类的东西扔了满地。
李林塘又朝着高密县身子摸过去,打怀里掏出沉甸甸一块黄铜,巴掌大小,仔细分辨才认出是一方官印。李林塘冷笑一声,把官印在手里颠了一颠,规规整整地摆在高密县塌了一半的脑袋边上。
再向下摸,李林塘知道自己找到了大物件!这高密县两边裤管子里头各缝着一个小袋,每个小袋里都掖着三根两指宽半掌长的金条!
李林塘被这吓了一跳,一时间眼睛就离不开这六条“大黄鱼”了。都说财帛动人心,哪有看见钱眼睛不发红的?李林塘这些年却是攒下了不少的积蓄,可是哪能跟这高密县相比较呢?俗话说得好,“一任清水官,白银三千三”,李林塘这一会算是涨了见识!
李林塘也想到了这高密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鸟,必然是有一身的不干净!不然不至于抛弃妻子,也不至于把金条藏得这么隐秘。这藏金条的小袋是缝在裤子里头的,李林塘可不相信他是出门前现做了这么条裤子。
现在没什么功夫感叹,若是一会儿让人看见了那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李林塘解开了外衣,把金条贴着身子稳稳当当放好,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把扎头发的带子解下来在腰上缠了一匝,免得走动的时候金条掉下来。原地走动蹦跳试了试,觉得没问题了,他才套上了外套。
李林塘来县城单单是为了报仇雪恨,义和团来县城是给他提供了大好的机会,但是李林塘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可不想掺和到义和团的事情里头去。他不是术法的传人,但是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吗?义和团拜香请神的那一套李林塘觉得看不过眼,把那愚蠢的农夫走卒骗得团团转也就罢了,可糊不了李林塘这行家的眼睛。
况且今日里义和团让一群孩子冲锋在前,李林塘看了心寒。这是怎样一套做派?那些孩子相信自己身负神功,已经刀枪不入了!可是哪来的这么好的事情?死在了铁路工地上,都没有人给这帮孩子收尸。
转过头那帮带着这些孩子的“老师傅”们,还在说这些孩子死得快,而他们毫发无伤是因为这些孩子“学艺不精,未得真传”。放屁!李林塘觉着这帮人恨洋人是真的,但是贪生怕死故弄玄虚也是真的。他不想管,他也管不了。他就一个人一条命,有事撞上了便是撞上了,他和那些孩子又不是相识,何苦趟这一趟浑水。
想着想着李林塘就走到了大路上,一抬眼是满城四起的火光!西边教堂那里喊杀声沸反盈天,想必义和团真的是要杀一个痛快了。
大仇得报的李林塘不想再趟浑水,最好是能够趁着乱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别和孙文、李金榜以及大胡子打照面,就当自己没来过县城,是最好的。今日城里大乱,高密县是一个没有兵丁常驻的小县城,如今城门势必还没关,现在走,来得及。
李林塘沿着大道奔东,直扑城外。
行至半路,李林塘见到路边一个民居大门敞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和孩子的哭声。李林塘觉得不对劲:自己是打算从东城门出城,现在义和团在西边烧教堂,乡民在北边烧府衙,城东的百姓受了惊吓全都是房门紧闭灭火熄灯,这户人家怎么回事?该不是那个乡民里的地痞无赖趁机祸害寻常百姓吧!
一想到这里李林塘也是上来一股火气,寻常的门户人家与你们无冤无仇,还要遭你们祸害!哪来的这般道理。
李林塘艺高人大大,也不多想,提了铁棍进了房门。这户人家没有院子,进了门就是正堂,东西两间屋,典型的小门小户。西屋黑黢黢的,灯火和声响都是打东屋传来的。
李林塘轻轻推拉了一下东屋的房门,里面闩着。他又把把而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不止一个人的喘息声。
“哭!再哭老子他娘的剁了你!”屋内忽然传呼了一声暴喝,一声什么利器钉在木头里的声音,一声女人焦急地闷哼,以及一个女孩慌乱的尖叫!
李林塘心下有了定夺,后退两步抬脚一蹬,将房门一脚踢开,门框都扯下来半扇!
李林塘虎目圆睁,提着大棍往屋内一瞧,地上躺着个男子,满脸是血也不知是生是死。屋角蹲着个女孩,抱着膝盖直哆嗦,眼泪鼻涕淌了一脸,都哭得直抽抽,像是喘不上来气了。
屋里还有两个少年,都是穿着练功服,头戴着方巾,胸前搭着块红布。其中一个趿拉着倒在地上的凳子,手里一把尖刀钉在桌子上,另一个把一个被堵了嘴的女子按在床上,露着半拉屁股!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五六的年纪,也是生了好贼胆。
李林塘这么踹门而入,自然是吓了屋内的人一跳,两个少年被那声响弄得一个激灵,都往李林塘这边看来。
“义和团的小崽子!”李林塘这句话说的是咬牙切齿,他想不到,义和团大都在西边烧洋庙,居然还有两个小王八羔子跑到城东来“寻快活”。
“知道我们是义和团的还不快滚,”那趴在女人身上的少年倒是有些胆色,松了手提了裤子,拎起床边的大刀冲着李林塘比比划划,“这些都是洋教民,我们这是在‘扶清灭洋’。你该哪凉快哪凉快去!”
李林塘哪里肯与他废话,提起铁棍直插那少年当胸!那少年也是身手敏捷,险险避过了这一下,胸前的红布被铁棍扯得稀烂!
另一个少年看了,连忙后撤了几步,和那小女孩窝在了一个墙角。他的小腿碰到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被吓得一声尖叫,反倒是把那个少年唬得又是一个激灵。
那个提着刀的少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李林塘当真敢动手!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少年色厉内荏地喊。
李林塘被屋角那个怂货逗得一乐,收了铁棍,说:“我不知道。”
少年壮了几分胆气,说:“我姐夫是义和团山东旗坛大坛主赵三爷!这家人私藏洋物,是‘二毛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你现在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就当你没进来过,要不然,我姐夫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三爷?不就是赵老三吗?被这少年给气乐了!赵老三就是那个大胡子,没成想他还是什么旗坛坛主,好大的威风!
李林塘把铁棍往背后的皮扣里一搭,胸前一系,就把铁棍背在了身后。那少年看李林塘收了兵器,觉得是自己姐夫镇住了场子。又想到话是不是说的绝了,让他磕头是不是太过分,回头姐夫那里不好交代。
这少年想着,却见眼前一个拳头越来越大!“咚”得一声,李林塘实实在在一记重拳打断了那少年鼻梁骨!那少年受这一拳身子后仰,头又磕在了墙上,一时间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蹦,耳朵里百鸟翻飞,萎顿在墙边是起不来了。
李林塘上前一步,抬起脚狠狠踏在了少年的胸口,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林塘收了脚,那少年的胸前塌下去立拳的高矮,从嘴里涌出了一滩血沫子,双目无神四肢微颤,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另一个少年看李林塘回过头瞅着自己,紧忙跪倒在地:“大爷,我什么事都没干,我就是我他的跟班,我真啥都没干!”
说完就连连磕头。李林塘走上前蹲下身子,按住了那少年的肩膀。少年一个哆嗦,停了下来。
“你什么都没干……”李林塘笑着说,“刚才你是不是拿刀吓唬人家丫头来着?”
那少年听了先是点头,然后又是猛地摇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林塘另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脉门,用力一托,那少年的手伴随着他主人杀猪般的惨叫拧了一个翻儿!
那少年被掐碎了肩膀头子,栽倒在地上鬼嚎。李林塘站起身,踢了那少年的腿一下:“滚。”少年听了这话,如闻天籁!使出吃奶的力气爬起来,出了门跑远了。
回过神,看那女人已经扯下了勒在嘴上的布条,跑到了女孩的身边,紧搂着女孩,望着李林塘瑟瑟发抖。
李林塘知道今天晚上城里一定有很多这样的事儿,他不是大罗神仙,他救不了所有人,就像是救不了义和团冲锋在前的那帮孩子。
叹了口气,李林塘头也不回出了门。
出了东城门,李林塘星夜赶路,直奔了刘家庄。
回到庄里子,日出时分。李林塘把自己过去一日里的事情明明白白和刘秉说了,听得刘秉是心惊肉跳。李林塘虽然疲惫,却没有休息,向刘秉要了匹马,说要离开山东。
刘秉十分不解,李林塘细细和刘秉解释:“我原本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洋人为了两个洋和尚能出兵,为了铁路的命根子更得出兵!那帮乡民烧了县衙,那就是造反,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这些人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知道我名姓的都是那帮话事人,他们都见过我杀洋人,到时候势必会把我推出去,我留在这就连累你。”
刘秉虽是不舍,可知道自己哥哥说的是正理,于是说:“也好,保命重要。若是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林塘哥可别断了联系。”
李林塘点了点头:“我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对了,孙文、李金榜之流暗中结交也就罢了,义和团的关系必须切断,他们怕是真的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这帮人虽是总理衙门收编的拳民,确是和匪徒没有两样的。这回我走,要是有义和团的来找我,你就说我偷了刘家庄好多银子跑了,一定要和我划清关系,实在不行,上济南府报官抓我,架势一定要做足。”
刘秉听李林塘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如此详尽,不由得对李林塘刮目相看,应承下来以后,便和李林塘告了别。
故事讲到了半夜,胡子都已经给灯填了一次油。彭先生和李林塘都喝得微醺。
“再后来,我花了三天时间回到了铁元镖号,”李林塘把手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丢在了桌上,说“半夜偷摸的,谁也不知道。我把自己小十年攒下的钱都带在了身上,去庙里给自己剃了个光头,烫了戒点,偷了一身和尚的衣服,传小道,走林子,走了大半年,走到了东北,来了这儿。”
“一路上辛苦了。”彭先生笑着说,“孙文李金榜他们呢?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李林塘说,“这些人玩大了,半个月,整个山东都造了反了!结果我刚出山东没多久就打听着了信,山东巡抚袁世凯和德国的鬼子,三天的功夫,把这些举事的人,能抓得抓了,没能抓的都弄死了。得亏我跑得快,不然……哼。”
彭先生揉了揉眼睛,说:“喝得差不多了,睡吧。虎子你把桌子收拾了,林塘就跟我睡一个炕吧,这儿以前和尚庙,炕长的跟大通铺似的。”
李林塘一乐:“合着这个屋这么宽敞的地方,你和虎子都分开睡?”
彭先生苦笑道:“秋冬一个炕,省柴火。开春以后他爱哪去哪去,睡觉磨牙。”
“呵呵,你们师徒俩可真有意思。”
灯熄了,夜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