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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屠海兰泡
    有一句埋汰艺人的话,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是真是这样吗?其实艺人有艺人的一套规矩,到了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拿出去走场唱戏吃的这个饭做讲究——若是有人要一碗“戏饭”,那是决计不能不给的,无论来讨饭的是蓬头垢面的乞丐,还是穿锦着裘的贵人。

    这眼前有个大活人要死,当救不当救?必然得救!不能落下一个见死不救的名声。若说是这人自己寻死,那也不成,您不能死在我的身前!到了没人的地方,你爱怎么死怎么死!单就是不能让我看见。

    有人说这是假仁义,实际上力所能及之内,搭救人一命,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既然与他没有牵挂勾连,何必要做到“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毕竟咱们是行了一善,也不是亏欠谁的!

    且说这溺水的男子被弟子们抬回了戏鼓楼,安置在后楼一层的大通铺上,留了两个人照顾,剩下弟子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刘淳差弟子买了些驱寒益气的药,煮了之后撬开那男子牙关喂了下去。

    有了带着热呼气儿的东西下肚,又换了干爽的衣服,这人脸色好了很多。细看来应是没有多大的年纪,额头宽广,鼻梁微塌,两条平眉,圆脸,嘴唇薄。肩宽,腿长,略微有些瘦,但是手脚结实,像是干活的。这人生还得一双大手,左手虎口和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腹上都有老茧。

    虎子在这儿留了神。他听彭先生讲过,老茧这么分布的人应当是常年开弓射箭的。可是现在就连昌图府里混的好的猎户都想方设法淘换一个能“打响”的,这样的老茧可是不常见了。

    再看从这人身上扒下来的湿衣服,看着不像是满装!自打满人坐江山,汉人男子只要是没出家的,就必须穿满服。这人的衣服虽是和满装有些相似,但是绝对不是!昌图府城里虎子没听说过有满蒙汉以外的民族,故而是有些疑惑。

    直到中午,那男子才是张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我死了吗?”这人一张口,先是这么句话。

    在一旁看顾的小答应叫来了陈班主——陈班主是主人,自然是他来答话:“这儿,不是阴曹地府,是戏鼓楼。你是今天早上被我们家科班的弟子打河里捞上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儿的?一会儿若是没事儿了,在我这儿吃点东西,我让我们这儿的车板师傅送您回家。”

    “我叫卜拉木库哈,你们可以叫我库哈……”他先是报了名姓,而后再是一愣,“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是哪?”

    陈班主有些不耐烦:“今天是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廿五。这儿是昌图府的京戏班,叫戏鼓楼!你可听得明白了”

    库哈那神情登时一变,脸面又如才出水时一般的颜色了:“那……昌图府……昌图府可是在奉天行省吗?”小九不知何时凑进了屋子,叫了一声:“那叫什么裤子的,这里自然是奉天省的昌图府。你还知道第二个昌图府不成吗?”

    库哈听了这话,便像是失了魂一样,手在炕上撑着坐起了身,低着头口中喃喃:“这……这不可能啊……这不应当……死了……都死了……”

    “孩子你莫心急,有什么话慢慢说。”陈班主看他这模样,心想于是家里遭了什么变故,便是把声音和缓了下来劝慰道。

    “我叫卜拉木库哈,我是住在海兰泡的鄂伦春人。”库哈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泗横流!

    海兰泡以前是大清的国土,满语是叫穆麟德的。它位于黑龙江左岸、精奇里江右岸,两江汇合之处。可自从文宗咸丰八年,朝廷和沙俄的朝廷一纸《中俄瑷珲条约》,就把海兰泡划到了老毛子的手里。后来在那住的中国人,要么是做生意,要么是当苦力。

    从那时候起,海兰泡也不叫海兰泡了,叫了个绕嘴的俄文名字——“布拉戈维申斯克”。

    卜拉木库哈本是猎户,鄂伦春人都是天生的猎户!他家就在海兰泡的城边上。他父母觉得自己是大清国人,那么孩子也应当是大清国人,虽然未曾给他剃头,但是家里几个男孩都是梳着辫子,说汉话的。

    但是卜拉木库哈其实是害怕的,因为好像是要打仗了。听说在伯力和双子城,都来了好多好多的俄国兵!像是要打起来的架势!瑷珲城不远的江面上还停了两艘沙俄国的轮船。

    果不其然,六月十九,炮声震天!城里头疯传一个消息——船开炮了!而且混乱之中大清国兵把老毛子兵打死了,还死了好几个!然后那个叫格里布斯基的,就是海兰泡的俄罗斯头子,干脆就炮轰了瑷珲城,到了下午,两边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海兰泡城里的大清国人都不敢呆着了,逃命要紧!结果到了江边,傻了。渡船全都让老毛子的兵给扣下了,根本过不了河!还有一帮骑兵挥舞着马刀冲散人群,跑得慢的免不了要在身上“留记号”。

    城里也发出了通告,说是大清国人可以“不用担心的留居原地”。说是绝对不会伤害留居在海兰泡城里城外的大清国人。

    到了六月二十就不对味儿了!老毛子疯了一样到各个村镇抓人!但凡是说汉话的都抓!但凡是留着辫子的都抓!但凡是看着像大清国人的,都抓!原本是以为要抓矿工的,可是抓矿工哪能连着老人、女人、孩子都抓呢!

    被抓了以后,库哈就再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

    被抓了的人别的怎么样库哈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和别的两千多青壮年的男人,都被关在一个围场里。人挤人人挨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没有床铺,更没有饭食。

    再后来就是杀人!纯纯粹粹就是为了杀人!老毛子说义和团杀了洋人,那么洋人就得杀大清国人!

    一开始还是带出去一个一个的下刀子,再后来干脆就是百来号人提着刀杀进来乱砍一通!被围的人只能躲闪!可是地方就这么大的地方,哪来的让你躲的位置?谁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开了,多少只脚踩上去,人必然是没有了命的。

    还手?不是没有人想过,可是刚举起拳头,一阵枪响,就得扫得好几个人连带着一起倒下!第二天的时候,别说还手,就是说上两句狠话叫人听到了,都是被身旁的人一顿好揍!

    到了第三天,全都饿得没了力气。死人被拖了出去,地场反而宽裕了些,却仍是逼仄得很。众人都是寻了没被血浆和屎尿泡过的地,困倦得极了就眯一会眼睛。现在还能期望什么呢?只能奢求下一个死的不是自己!

    到了第四天早上,库哈在的这一笼人都被赶了出来,被赶到了江边。江边还有好多大清国人人,有抱着孩子的女人,也有走路都颤巍巍的老人。

    “你们不值得我们杀了。”一个俄国的军官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指着江水说,“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们游泳过去,就活下来,游不过去,就淹死。没有别的路了,我们不想再浪费子弹了。”

    “老爷!老爷!您饶了我的孩子吧!”一个爬滚在地上的女人疯了一样地把襁褓里的孩子推了出去,“大老爷,让我的孩子活下来吧!”

    那个军官上前两步,解开了襁褓的束带,把一个哭嚎着的白瓷娃娃一样的婴儿抱在了手里。他看着那个孩子,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一个男孩!一个多可爱的孩子啊!”

    俄国的士兵多是听不懂汉话的,但是他们能看清长官的笑容,也就跟着小声地笑。那军官轻抚着孩子的脸,把孩子高举过头顶:“这,也是个大清国人啊!”然后狠狠地把孩子掼在了冷硬的河床上!

    “啊……!”

    库哈能回想起来的只有那个女人尖利失神的叫声,以及那个孩子落地的那一瞬间骨头碰裂开来的声音……和戛然而止的啼哭。

    “噗通”!“噗通”!

    库哈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场景:三千多人如同下饺子一样,被俄国的士兵用刀与枪赶到了河里。会游泳的,拖着恐惧与疲乏的身体努力地向对岸泅渡。不会游泳的,在河里用不着挣扎多长时间,就会安静地“站”在河里。

    库哈此前以为溺水的人会拼命的挣扎并高声呼救,可实际上他只看到好多人口鼻浸在水里,露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要不了多久就沉没在江里。

    俄国人乘着几艘小船在江面上游弋,看到有几个泅得特别快的,就开上一枪,如果没打中,会骂上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分给船上同乘的人。如果要是打中了,就在那人的哀嚎中从同乘的人手里拿过花花绿绿的票子。

    库哈是会游泳的,可是他已经饿了四天了。而且江水的势头很猛,库哈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水裹狭着,带的越来越远,身上吃了水的衣服也越来越沉重。呛了几口水,他只觉得喉管和胸腔火烧火燎地疼!

    上下眼皮打着架,库哈知道自己可能不行了。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见两个人,穿着奇异的衣服,就这么站在江面上。那两人手里拎着一根长长的铁索,在库哈飘得近了的时候,一甩手,铁链先是绕住了库哈的脖颈,再一甩,又把库哈的双手捆缚了一个结实!

    那两人一提,库哈竟是被带了起来,跟着他们一同站到了江面上!惊骇之间却是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