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把修士的身子比喻成房屋,那么灵窍就是人身上的几处窗口,灵气便是映进屋子里的阳光,可以照得这屋子透亮。这几处灵窍,既是与外界沟通的通道,也是一道屏障,将所有的不速之客挡在外,好叫邪祟不能随意侵占人的身体。寻常修士越是修炼到后期,灵窍便是越愈加稳固,既能吐纳灵气,又能抵御外敌。
可弟马不一样。弟马严格来说,甚至不算是修士的一种,他们的本事全是从堂上的仙家身上继承的。一旦散了堂口,好些个弟马立刻就会变得连凡人都不如。之所以会如此,那是因为,弟马身上灵窍洞开。
人夺天地之造化,自然阴阳之钟秀集于一身,本就是十分严密的。所谓仙家,正道修行而来的各位仙家,归根结底,也都算是妖精。妖精占据人的身子,施展神通,是有悖于自然之理的。其他不说,妖怪想要上人身,却又不伤害到凡人,本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弟马和出马仙有自己的办法——钻窍。
四梁八柱,人体内经脉运转交汇之处,包含口窍、心窍、眼窍一类。出马仙折磨弟马,其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一点一点水磨的功夫,把弟马身上的各处窍穴全都打通。一旦通了窍穴,堂上的诸位仙家,便是可以自由在弟马身上出入了。护身报马常占两窍修行,请仙上身入心窍掌管口窍,弟马的身子成了一个不设防的房屋。
可即使身为弟马,也到底是人。人的身子不是给妖精预备的,众多仙家来来往往,哪怕是窍穴大开,那也是对弟马有所损伤的。连贴身报马也不过是蜷居在窍中,轻易不展现神通,怕的就是伤到弟马。
寻常看事儿,出马仙以“看病”为主,大多是请了香,张眼看或者闭眼看,仙家不会在弟马身上占着太久,等时辰到了,自然而然也就脱出去了。可若是弟马,请了仙家上身施展神通,那就不好说时长时短了。一来是要看对手本领如何,二来是要看弟马能撑住多久。
赵月月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一位黄仙一位白仙分别占着她两处灵窍,黄仙主杀伐,法术施展开来,恶鬼无不伏诛。白仙引风护体,保证赵月月不被这些恶鬼近身。众多小鬼们前赴后继扑过来,就好比飞蛾扑火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被打得魂飞魄散。
看起来威风凛凛,可赵月月哭的心思都有了。小姑娘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不应该逞强好能,呈一时之快,非要跟着虎子和橘金泽前来。
赵月月比虎子还要大上一岁,她自然也就思量着,凭什么虎子能够做到的,她便是做不到呢?明明掌堂教主时常夸她聪颖。故而她对虎子和橘金泽,都有些不服气。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却又在自家掌堂教主的夸奖下高了心气儿,万仙大会上又知道了,自己堂上的仙家放在寻常仙家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自然也就长了脾气。换个说法,叫做夜郎自大。
可是赵月月却不曾想到,自己此一回来,成了个拖后腿的。而今孤身一人不知身陷何处,面对着似乎无穷无尽的小鬼,赵月月嘴里发苦。她到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之所以一路走来,她能这么有胆气地叫嚷着她不怕,她本领高,无非是因为虎子和橘金泽都在这里,都在她的身边。
橘金泽她不是很熟,但是赵月月相信,虎子绝对不会在危难之时弃她于不顾,这才让她如此娇蛮任性,死乞白赖的,非要跟着他们。再一想,赵月月又觉得对不起那两个小仙。仙家入堂也是有一个门槛儿的,你两个小仙刚刚立志发愿修行没有多久,连个囫囵的人形都幻化不出来,甚至还未能口吐人言,竟然便是已经为赵月月一时的任性送了性命。据说仙家发愿修行者十中有九走不到开语这一步,但赵月月还是不忍心,也想不出来,回到堂口以后应当如何向诸位这两个小仙的长辈交代。
或许死在这儿也不错?赵月月恍然间脑海里晃过了一个想法就当是给那两位小仙偿命,也省得再拖累虎子了。而且,小姑娘已经累了,现在她每一次挥手投足,都能感觉得到那种略有撕裂意味的痛苦——她身上的灵窍已经不堪重负。无论是赵月月没能坚持下去,抵御不住恶鬼,还是她坚持了下来却崩裂了经脉灵窍,结局都是一样的,无非一死而已。赵月月没想到任何脱困的法子,在她身上占窍的黄仙,就是她堂上的领兵王。就连他都杀不净这些恶鬼,那么赵月月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一道金芒打出,八九个扑上来的小鬼被直接扫倒,化成了一团团黑雾。紧接着,“啪”,一声脆响,赵月月肩头爆出一道血花来。鲜血从中涌出,不过几次呼吸之间,便已经浸透了她右边的袖管。
这个灵窍算是暂时废了。赵月月的双目恢复了清明,不再发着绿幽幽的光,整个人的气势也瞬间下降了一大截,颓然地跌坐在地——仙家回归了堂单洞府,她现在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了。面对仍旧汹涌而来的恶鬼,赵月月面如死灰,心中却毫无波澜。
她也曾想过,若是有一天,遇上了无解的死局——就比如眼前这样——自己将死之时,会是什么样的。是嚎啕大哭,还是自怨自艾?可事实上都没有,赵月月只是恍然间觉得有些可惜,这个死法好像不如那一场梦没有醒过来。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就在赵月月已经把眼睛闭上的时候,一声大吼,自上方传来。赵月月张眼一望,只见得一条淡蓝色的火龙破开了房顶,盘旋而下,绕在了她的身旁。那些小鬼全部都被阻隔在外,被烧得惨嚎连连。
火龙之中,虎子脱身而出,来到了赵月月身边:“怎么了?伤得这么严重!”
赵月月看着虎子先是一愣,再而是伸出左手狠狠掐了虎子的脸一下。
“唉呀妈呀!你干啥玩意儿!”虎子吃痛,也是被吓了一跳,“咋还掐我呢?你要疯啊这是!”
赵月月看着揉着脸的虎子,不由得笑出了声来。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下惊愕,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黄丫头,你歇着吧。”虎子端起刀转过身,“等一会儿我杀干净了这些零碎,再给你看伤。”
“没用的……”赵月月摇了摇头,“这些小鬼儿,你别看着不难对付,可是根本杀不干净。”
虎子的这双眼睛,本就是有不同于寻常人之处,目力更是在赵月月之上。闻听赵月月这一番话,自然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实是瞧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那些小鬼,被阴火烧灼得化成了一团黑雾,却是没有“死透”。那黑雾缓缓渗到地里,在远处,便会又有两个小鬼从地下钻出来。
怪不得赵月月身受重伤,虎子直嘬牙花子,这等消耗的手段,在他看来都是极为难缠的。若是再晚来一步,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眼见着这条火龙,已经有了要熄灭的意思,虎子咬了咬牙,当即决断——绝不能留在这里!
虎子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不由分说,自赵月月的腋下穿过,他又背对着赵月月,把腰带搭在了自己的胸前,系了一个死扣。这样一来,赵月月便是被他背在了背上,前胸贴着后背。
赵月月虽然比虎子大了一岁,可是自小被仙家琢磨,身子骨瘦瘦弱弱。虎子又是常年习武打好的底子,身形本就比同龄人高大出一些,他背上了赵月月丝毫不吃力。
“你要干什么?”此时也顾不上害羞,赵月月只是不解。
虎子笑了一声,扬刀一指头顶的那个裂口——便是他冲下来是打碎的房顶——一拍胸脯说:“黄丫头,你若是信得过我,咱从这走。”
这房子可是不矮,少说也有六尺多高。虎子轻身的功夫好赵月月是见识过的。参天大树,虎子可以不用手,助跑几步,“蹭蹭蹭”登上去。但此处没有接力的地方,他还要背着自己,那怎么可能呢?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小老虎,你别管我了。”赵月月惨笑了一声,“你若是能走,你赶紧走。”
虎子一声冷哼:“你还是看不起我的本事!也罢,这便是让你见识见识玄门正法!”
虎子自怀中取出几张符纸,手一抖,扬了漫天。那些符纸还未落地,虎子一声“疾”呼出,便是接二连三地炸成了一团团火花。
虎子提步便上,竟然是踩着那些火团一路向前!趴在虎子背上的赵月月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虎子竟然会有这种本事——这简直是神仙的造化!
也对,对于赵月月来说,虎子应当便是她命里的神仙吧。若不然,怎是能在危难之时,偏偏是他,来救她逃出生天呢?
此时那火龙已经是烧得尽了,那些小鬼们没了阻碍全都前赴后继向着两人扑了过来。可它们总是慢上一拍。眼见着能够抓到虎子的脚踝了,虎子脚下的符纸便是炸裂开来,虎子踏着火光借力,身形便是又往上窜了一窜。
等到虎子一路踩着火光,跃出洞口的时候也只能听到那些小鬼在下一层的嘶鸣,却是不见它们上来。
虎子长出了一口气,心想着他的猜测终归是没错。那些小鬼应当是受制于阵法,才能不停地重生。既然如此,那离了这处阵法,这些小鬼应当也活动不了。结果真是如此,离了那一处,那些小鬼便是不能追过来了。
“小老虎……你没事吧?”见着虎子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喘息,赵月月不由得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儿,倒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得快点儿止血才行。”虎子解开了捆着两人的腰带,滚倒在地,把赵月月轻轻放了下来。
虎子抽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赵月月的衣服。
眼前见到的景象让他不由得皱眉。灵窍自内而外崩裂,那伤口看起来像是,被炮仗炸过的棉被,皮肤和血肉像是被烧灼过的棉絮一样,突兀向外翻着。好在出来的时候,他们也曾做过一些准备。虎子从随身的藤箱里找出了一些止血止痛的药,又用布带层层裹在了伤口上。
好不容易算是止住了血,虎子长吁了一口气,坐在了赵月月的身边。却是见赵月月已经泪流满面了。
“就这么疼吗?”虎子问,“若是当真疼,哭出声来啊,好受一点。”
赵月月缓缓摇头:“我不疼……小老虎,你疼吗?”
虎子抬起一只脚,扳过来:“你说这个?”
一路踏火而行,哪有那么轻松?那一张张灵符灼穿了虎子的鞋底,烧得他的脚底板,也是一片焦黑。那黑色下面,能看到鲜红的颜色和因为疼痛微微抽搐的嫩肉。
“疼,但也没那么疼。”虎子一边给自己的脚心抹药,一边笑道,“都震麻了,也就不知道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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