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图府的老毛子走了,撤军了。照理说他们早该走的,只是朝廷和洋人谈判进行得一直不大顺利,但好歹老毛子是在过年以前把军队撤走了。据说昌图府的这一批,是最早走的一批。据说按照合约,老毛子会分三波撤出东北境内。
昌图府虽说不大,但好歹是座城,洋人也不好在这里撕破脸,也没做下什么大恶来。可是任谁都心知肚明,这些金发蓝眼的鬼子们,一个个都是夜叉转世恶鬼托生,犯下的血案数不胜数,过路的村子,好些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反正洋人走了,昌图府里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心放得最宽的,莫过于安知府和纳兰国公。老毛子一走,而昌图府城的兵运行政,总算是又回到了他们两个手里。日本人太少了,在他们看来似乎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日子好像平静了。整个府城里的人仍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无论是老毛子还是小鬼子,谁来谁走又怎么样呢?小老百姓还得过自己的生活,还得找一个糊口的营生。没有小鬼子和老毛子的时候,老百姓的日子不也是那样?
可西洋人走了,东洋人却是留了下来。火车站就是日本人盖的,人就要在这儿把守,似乎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可原本控制在老毛子手里的粮仓,在老毛子走了之后,居然由日本人接了手。
眼见着是要过年,粮食的价格是猛往上涨了一波。临近过年的时候东西贵,情有可原,可今年贵得实在是有点离谱。小鬼子一时不放粮,说是交接盘收,可哪有一交接交接小半个月的?府城里的粮商全都开始囤货了,要是小鬼子一直不做这个买卖,那粮食的价格还得往上涨。
布可以少买两匹,锅碗瓢盆可以修补修补锔上再用,可哪有说不吃饭的?餐风饮露,吞食天地之灵气,那就是神仙不是人了。
自个儿家有个小院,能种点什么备下的,已经算是难得了。一般的农户依然要勒紧裤腰带过活,那地都是地主的,打上来多少粮食其实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交够了租子,剩下来的也未必能留得住。
鬼家门上下倒是不愁吃喝,李林塘打山东带回来的真金白银,着实是够这小门小户生活所用的。哪怕是没有李林塘的钱,偶尔会有一些活计找上门来,也足以度日。
只是虎子着了魔似的,什么活都趟一手。两三个月下来,昌图府里面遇到了邪茬子,先想到的已经是虎子,而不是他师父了。在以前,彭先生不放心虎子,可如今不放心也不行了,小彭先生的名号已经打出去了。特别是以前昌图城里的那位张大仙儿,如今不知所踪,什么事儿也只能找到鬼家门来了。
太阳山村的老老少少都说是虎子这孩子立事了,眼看着就要结亲的人了,自然知道钱重要,这是为自己结亲做打算了。
虎子要结婚这事儿,是赵宝福在山村里宣扬出去的。原本这种亲鬼近神的先生家,大家心里都留有一丝敬畏,哪怕没遇到过事,也跟人家客客气气的,保不齐哪一日就求到人家门上。所以,虎子认不全这村里的老少,村里可是没有不认识虎子的。
赵宝福这么一张罗,村子里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这孩子多仁义,赵家的姑娘都那样了,还说着要娶过门,甚至许下了长子随赵家姓的诺!说是义薄云天也毫不为过了。
可是彭先生犯恶心。山村里民风质朴,这话是不假,可心下发起狠来,也是毫不留情。赵月月尚且昏迷不醒,这当爹的已经打算好了孙子的事情,这让彭先生感到心寒。如果说,赵月月当真过了门,虎子跟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圆了房,那与奸污女子清白身子的恶贼有什么区别?这事情彭先生确实是不愿意,奈何虎子这个事主自己点了头,赵宝福抓住这个话头就不放了。
他仗着自己是阴阳先生,随口推了一个时辰出来,说是这俩人命格犯冲,唯有是过了二月二结亲才行,不然两人之间必有一个暴毙!他不敢把时间推得太远,推得太远了,赵宝福当真是可能翻脸的。
赵宝福也不是傻子,他能听得出来彭先生这是在拖延。可他又不敢确认,万一这位阴阳先生所言为实呢?他到鬼家门抢亲一样的提亲,凭得就是,赵月月是跟虎子一块儿出去的时候,出的事儿。送赵月月回来的时候,虎子一进门,扑通一声给他们老两口跪下来了,磕头认错说是对不起月月。
老两口没摸清是什么事儿,但是他们仗着虎子心里有愧,欺负着虎子,欺负着鬼家门。
虎子这孩子心眼儿实,他觉得自个对不起赵月月,应当负责养着赵月月。他没命一样地四处游晃给人看事儿去,一来是确实没有钱——赵月月而今这般是他的事儿,不应当牵连着自己师父师叔拿钱,自己有手有脚,黄丫头药钱和吃喝他能挣出来。二来,他一直惦记着,找到害得赵月月昏迷不醒的元凶,那石符的主人。
有些事情说不好,就像平日里掉了的东西一样,你苦心去找,未必寻得到,等到这东西无用的时候,它便是在你想不到的所在冒出了头来,吓你一跳。
眼看着就要过年,虎子却是没再找到一点儿关于那所谓“仙师”的线索。这让他心中很是苦闷,甚至愈发得偏执。
只要他一闲下来,彭先生就嘱咐他抄经。按照彭先生所想,而今劝虎子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不会听得进去。不如就把经书丢给他,让他自己去参悟。
虎子在屋里头超经,抄得心不在焉。哪怕这本儿他能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了,可还是抄错了行。
“老子曰:夫人从欲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国则乱,以治身则秽,故不闻道者,无以反其性,不通物者,不能清静。原人之性无邪秽,久湛于物即易,易而忘其本即合于其若性。水之清,沙石秽之;人之平,嗜欲害之,唯圣人能遗物反己。是故圣人不以智役物,不以欲滑和,其为乐不忻忻,其于忧不惋惋,是以高而不危,安而不倾。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圣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寡,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少,所以然者,掔于物而系于俗。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清静者德之至也,柔弱者道之用也,虚无恬无形大,有形细,无形多,有形少,无形强,有形弱,无形实,有形虚。有形者遂事也,无形者作始也,遂事者成器也,作始者朴也。”
他将这一段经文誊了两遍,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彭先生画了些符篆,歇息的时候过来查看,提着手里蘸了朱砂的笔,在虎子抄的经文上圈了一下。虎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抄错了,随手把这张纸团了丢到一边,重新抄写。
彭先生轻轻摇头,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屋里头安静,外面却是热闹了起来,听着是李林塘和赵善坤这师徒俩的的声音。
虎子和彭先生对了一眼,心里皆是有些奇怪。今天一早,师徒俩上府城赶集采买年货去了,这才出去几个时辰?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都不够,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呢?还吵吵嚷嚷的。
俩人迎出门一看,却是吓了一跳。李林塘把赵善坤双手反剪了,像拎着小鸡仔似的,拎进了门。
“你放我下来!”赵善坤喊着,“老李!你把我放下来!”
“老李?”虎子先是一愣,再而想明白了,现在说话的不是赵善坤,而是赵善坤身上刻身的英灵,宋熊方。
“我把你放下来,你借着我徒弟的身子去报仇雪恨是吗?”李林塘眼睛一瞪,随手把赵善坤丢在了雪堆里,“我告诉你,你死了,我徒弟可是个大活人。你那仇人什么身份?你这不是我徒弟去送命吗?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你给我老实呆着!”
“这是怎么了?”彭先生问,“出了什么事儿?”
赵善坤眼珠通红,显然是宋熊方仍然附身着。他没说话,李林塘端着膀子气呼呼张了口:“老宋遇见他的仇人了。”
“什么仇人?”虎子问。
李林塘一拍自己的大光头,叹了一声:“你可是还记得,昌图府里新军的总教头是姓那的吗?”
李林塘这么一说,虎子也就有了一点印象。去年过年前上街采办年货的时候,他们差点儿被一个新军的骑士冲撞,那时候虎子听陈班主讲过,昌图府里来了一个姓那的新军教头。
可这又跟宋熊方有什么关系呢?
宋熊方从雪堆里爬了出来,气呼呼一抖身上的雪,骂道:“那老贼!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李林塘接茬说:“当初卖了宋熊方所在队伍的那个营官,就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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