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府愁啊!愁得连审案子的心思都没有了。不过,说破大天不过是一起人命案,苦主家指名道姓状告一人,那也就跑不了了,无需多审,直接押送死囚牢就是——哪怕他连堂下所跪何人都没看清楚。
安知府现在后悔送安姒恩去法国留学了。
原本安姒恩和奉恩辅国公家的大公子纳兰博维,是指腹为婚的。可后来正赶上留学的热潮,安知府一个是为了锻炼这个被自己娇宠过度的女儿,一个也是为了身先士卒,在官员之中做出学习西学的表率,就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了法国。当时都和纳兰仕恒打好了商量,等到安姒恩一回国来,两户就结为儿女亲家。这回可倒是好,出国留学一趟回来,这丫头性子野得没边了。
刚回来就说是要兴办西学,要到府学、县学里头给学生们上课。那些学生可都是要奔着秀才去,甚至还有中了秀才继续在此读书的,耽误了旁人的功名事小,生源考不到一个好名次,那些个教谕、教授,甚至是安知府本人,都可能要赔上仕途前程,此事大。这根本就容不得一个女孩子家家胡闹。
本想着刚刚留洋归来心气儿高,不愿庸碌嫁做人妇,安知府又是十分溺爱,也就放手任由她去折腾。这两家商量好的婚事,也就被延后了。按照安知府的想法,毕竟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抛头露面肯定是有诸多不便,碰了壁自然也就知道回头了。可未曾想,安姒恩这个西学女先生在私塾里面做得有声有色,甚至于那些孩子们还很喜欢这个洋范儿十足的女先生。
纳兰家见得也就有些坐不住了,纳兰仕恒甚至在心里头琢磨着:这闺女不奔着结亲了?纳兰家说不上是有多么显赫,可也好歹是有爵位世袭的贵户,本来是说好的,自然就容不得变卦。更何况纳兰博维都快三十,连娶了两房妾室,正房的位置可是一直在给安姒恩留着,这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纳兰家那边急,安知府更急。这可是他的亲生女儿、掌上明珠,做父母的怎么能是不操心?现在早婚之风盛行,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好些十三四岁的都被家里拉去成亲了,也不管孩子能不能人事,直接就给说好了人家。
可安姒恩如今也都二十好几了,还是待字闺中,那就免不得叫人说闲话。传什么样风言风语的都有,其中有一些不堪入耳、猥琐龌龊。可安知府还拦不住,毕竟也没有哪一户人家的黄花大姑娘,如同和自己家的女儿一样,一天到晚抛头露面在外游荡,不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于是乎两方一商量,就定下来个日子,摆上定亲酒,也赶紧给安姒恩收收心。偏偏就是这场酒出了岔头。
酒席上本来是不许女眷出入,也没叫安姒恩知道信儿。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一个丫头又没有何相干。可安姒恩也不知是从哪里晓得了定亲酒的事情,大闹酒席!拍着桌子跟安知府叫喊,说要什么“婚姻自由”。这又不是武则天的年代,有一门女科能叫女子考取功名的,必然是男尊女卑,何来什么“婚姻自由”?
安姒恩好伶俐的一副牙口,一番冷嘲热讽,气得纳兰博维投箸离席。纳兰仕恒也敬了安知府一杯酒之后说了句:“结亲一事,再议。”好在这订婚酒是家宴,没有什么外人,也不会有人向外传闲话。要不然安知府这张老脸,是没办法继续摆在昌图府了。
虽说是纳兰家的人都被气走了,可这婚还不能不结。当初安姒恩刚落生的时候,五六岁的纳兰博维满大街嚷嚷安知府的女儿是自己的媳妇儿,整个昌图府都知道了,两家容不得有反悔。
对于这个女儿,安知府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话说了三千三,可这丫头就是油盐不进,反而将话歪曲了,再一套一套地还回来。等到安知府烦躁,说是绑也要把安姒恩绑到纳兰府上的时候,安姒恩抓起了一把剪刀,就顶在了自己的喉口!说若是安知府绑了她,她定然是要一死了之。就算是把她抬到了纳兰府上,可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当爹的就见不到女儿,只能见一具尸首了。
所以安知府愁啊,愁得连判案的心思都没有了。他这么闭着眼一敲惊堂木不打紧,李林塘可是要吃牢狱苦。
无论这罪过是不是李林塘的,知府老爷下了判决,那就务必要先执行。李林塘明明自认无罪,来的时候还是自在走来的,可出了这衙门口,就披枷带锁了。
涵捕头还在劝慰:“您放心,只要不是您的罪过,我多劝两句,把这事情扳回来也就是了。我毕竟差着你们的人情呢,一定尽心尽力。回头还得有验尸的报文,一定能救您脱困。”
李林塘“哼”了一声,没搭理涵捕头。在他看来,所有吃官家饭的,全都是一丘之貉,免不得吃拿卡要的套路,也免不得草菅人命。他现在虽然是枷锁在身,却已经在思量着怎么越狱了。
鬼家门三人这边一直在侧厅待传问,堂上的事情自然是听得一个一清二楚。赵善坤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怎么就莫名其妙押入死囚牢了呢?待得出来和穿戴了镣铐的李林塘见了面,赵善坤哭着就跪倒了李林塘的脚边,抱着腿就不让走了。
李林塘见自己徒儿这样他是好心疼。他没有后人,这赵善坤是自己的儿徒,就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不久前俩人闲说话,李林塘还嘱咐赵善坤,给自己养老送终。
“滚蛋!”李林塘轻轻踢了一脚赵善坤,骂道,“老子还没死,犯不上你这么哭丧。回去给你师父我备下好酒,等我回家的时候,好能喝上,除除晦气。”说完,头也不回跟着捕快衙役们走了。
此一番坐进死囚牢,前程凶险,究竟能不能回转也未可知。他李林塘就算是回不来,也不能让自己徒弟看穿了自己心中忐忑。无论到何时,他在自己徒弟面前,都必须是一条好汉。
按规矩,打入死囚牢的人是不允许探视的,只有临到法场上一刀前,才能是和家人见最后一面。但是凡事都有个例外,毕竟钱能通神。
彭先生带着赵善坤先回了山上,虎子则是揣好了银子,从涵捕头的门路那里,前去跟自己的师叔说上两句话。赵善坤现在情绪激动,彭先生在一旁照顾着为好。再者说虎子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真是叫人发现了探视死囚牢,也不会重罚,最为合适。
“师叔,您好悠闲。”虎子来在了牢门前,不由得叹了一声。
进到了牢房里来,先见到就是李林塘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叼着草梗,含糊不清地哼着小曲儿,仔细听来好似是和一类。这牢房里头的东西十足的简陋,一张土炕,盖上点稻草就是睡觉的地方,再往旁边就是一个溺桶,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死囚牢里面人少,李林塘居然是被安排了一个单间。再用手拍了拍木头的牢门框,虎子又是叹了口气。这铸铁的栏杆能挡住李林塘,可备不住这位爷发起狠来,连带着这扇门框一起卸下来。
李林塘一见得虎子来了,翻身下地走到了虎子面前,说:“怎么着,还不许某家苦中作乐了?这牢里头没有酒,更没有女人,我不唱小曲儿,难道还要哭天喊地不成?”
虎子听得李林塘这样语气,不由得佩服。这可不是说傻实心了不知道害怕,这叫豁达通透,寻常人难以做到这么个份上。
“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虎子笑着说,“按我师父的意思,您也甭着急,这不是还没到冬至吗?”
李林塘被按上的罪名,不是那种十恶不赦斩立决的大罪,虽说是死刑,但是要等到秋后处斩。所谓秋后处斩,是指在秋审以后处决犯人。
按照规矩,春夏两季万物生长,处死犯人有违天和,所以不是大罪,不得立即行刑,需要等到立秋之后的秋审。秋审之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祖四类。除了情实以外,都可以免除死刑。而今年的立秋早就过了,只能等到冬至之前,核对案卷的时候,再具体定李林塘的罪过。即使是判了“情实”,那也需要再到来年的秋天才能问斩。
李林塘点点头:“你回去告诉我师兄,让他放心,我还不想再亡命天涯。反正这案子不是我犯下来的,我心里头有低。你们查到了证据,就抓紧给我翻案。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连口酒都没有,我就只剩下能唱小曲儿了。”
“您放心,这事情肯定是当作咱们鬼家门的头等大事。”虎子先是点头应允了,再而又是一笑,“更何况您想喝酒还不简单吗?牢头!”
“喊什么呀喊?这是死囚牢,不要命啦!”牢头的呵斥传来。
进得里面来就没有涵捕头陪同了,牢头和衙役、捕快根本是不是一套班子,互相之间不挨着,虽说虎子是涵捕头带过来的,牢头也完全可以不给涵捕头的面子。这牢头虽然是骂着,却也是来了。他长了五短身材,还有些发福,远着看就是个肉瘤子滚过来了。
“爷们儿,咱们打个商量。”虎子等牢头走得近了,拉过他的手,照着掌心拍了一下,“我家师叔在此时日,多多劳您照看。”
牢头手一张开,吓了一跳!这手心里躺着的不是什么散碎银子,甚至都不是银锞子,而是一枚十两重的铸锭元宝!这可是一笔大钱,大得这牢头心惊。能在衙门口吃饭的,全都是人精,牢头可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孩子是什么随意宰割的肥羊。毕竟能拿得出这样手笔,眼睛却都不眨一下的,来路一定不简单,自己很可能得罪不起。
这样想着,牢头也是不敢再那样倨傲了,立刻躬着身赔着笑:“哎!爷们儿您这话是怎么说的?这为牢里面的诸位行方便,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您给这么大一笔钱……我也收下,可我不是自己花。全都用来给这和尚添置被褥铺盖,买来斋菜,花多少是多少,这和尚今儿起,我就当作我亲兄弟看待。”
话说得漂亮,可是这银子怎么会不从中截留?虎子也不戳穿,只是嘱咐道:“这和尚不是寻常的和尚,不要什么斋菜,好酒好肉一定要备着。不要心疼银子,而且……”
虎子又将一锭十两的元宝,拍在了牢头的另一只手里:“你最好把他,当成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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