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齐敬之洒然一笑。
他朝身后摆了摆手,旋即在腰间的虬褫腰带上重重一拍,低声喝道:今日便试上一试,何谓避水之能!
话音未落,无数细密的烂银色甲片已经自齐敬之腰间蔓延上下,不过是呼吸之间,一副银光灿灿的轻甲便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一顶银盔裹住他的头颅,护耳处向外延展,其形宛如鹤翅,护额正中则镶嵌有一枚犹如丹顶的暗红色宝石,其中隐隐有黑气涌动。
这具被青铜小镜炼化而成、更添几分玄妙的虬褫银甲,被齐敬之灌注以自身修行体悟,再以从《虬褫乘云秘法》中领悟的法门几番改动修饰,早已与最初时的蛇盔鳞甲大相径庭,便是那位白仙娘娘亲至,仓促之间也未必能认出自己女儿的尸身。
灵魄面具自然成了面甲,同样形貌大变,赫然便是趺鼻眑目、锋牙利口、颊生虬髯的一张狰狞鬼面,除了依旧是淡青色,几乎与松龄县阴司那位速报司主事如出一辙。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然而这孽障是有根脚的修行之辈,阴司怕是管不到,速报二字更是无从谈起。若要给它一个如影随形的报应,也只好求人不如求己了!
青鬼面甲之后,齐敬之眸光凛冽,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向涛涛江水。
他的左脚才一踏足江面,那片江水竟是宛如砖石,被踩得硬生生向下塌了一块,同时有一股不算弱的力道从水面反震而回,自他的脚底逆冲而上。
齐敬之心头一动,立刻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向前踏出右脚,登时又将前方江面踩下去一块。
我与江水彼此相斥,便是所谓的避水?
齐敬之既惊且喜,不由心中大定,毫不犹豫地接连迈步,竟是在江面上飞奔起来。
于是,这个戴鹤翅盔、着烂银甲、覆青鬼面的少年刀客就此踏水狂奔,径直冲向那艘正在江水漩涡前打转的快船,更在身后留下一条截断了表层江流的长长沟壑,足足维持了几息时间才渐渐平复。
亲眼目睹如此玄奇景象,无论洵江两岸还是江上行船,见者无不失声。
连绵不绝的踏水声中,众人恍若看见一只丹顶银鹤自长空俯冲而下,顷刻间就掠过了宽达十余丈的江面,眼看已与快船近在咫尺,又立刻振翅抖翼、怒击水浪,自滚滚波涛之间冲霄而起。
下一刻,鹤唳江天、声闻数里。
快船甲板之上,金睛水蝯的哑哑怪笑戛然而止,一双金色怪眼死死盯着头顶那个中流击水、旋即高飞的少年,盯着少年手中那柄决然出鞘的长刀。
匹练般的刀光自半空倾泻而下,澄澈远迈江水、森寒有若秋霜!
这一刀映入金睛水蝯的怪眼之中,登时让这头水中霸主凶性大发。
它呲牙咧嘴、高声啸叫,毫不示弱地腾跃而起,一爪当空横击,硬捍煎人寿的雪亮刀锋。
在爪刃相击的一瞬间,金睛水蝯原本黑漆漆的爪尖陡然绽放毫光,竟是莹白如玉、铦利非常。
只听铮地一声大响,宛若金铁交鸣。
齐敬之只觉刀锋骤然一偏,紧跟着一股沛然大力汹汹袭来,整个人竟是当空一滞,旋即不落反升,煎人寿更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宛若白鹤亮翅。
金睛水蝯则发出一声蕴含痛楚的怪叫,有类猕猴的身躯重重砸回船上,一只脚径直踩穿了甲板,传出刺耳的咔嚓脆响,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
齐敬之身在半空,眼角余光瞥见,登时心中一凛。这孽畜金睛玉爪、怪力无穷,更兼皮糙甲厚、骨健筋强,仓促之间以下击上,竟也只是稍落下风。
电光火石间,齐敬之索性人随刀走,顺势扭身摆臂、当空回旋,
驭使煎人寿的刀锋自上而下划出一道炫目弧光,旋即孤注一掷,合身下劈。
这一回,金睛水蝯再不敢硬接,从碎木中拔出脚掌的同时就地一滚,手足并用地蹿向船头。
它从一个正抱头惨叫的船夫头顶一跃而过,旋即回过身来,双手一抓复一掀,那个可怜船夫的身躯就打着横撞向了随后追来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只得撤刀止步,伸左臂将船夫接下,右手依旧握紧长刀,目光更始终落在那头金睛玉爪的孽障身上,不敢有半刻疏忽。
金睛水蝯却没有趁机反扑,而是跃至船头,一爪子按住了满头是血、扑地不起的神婆。
这个能咒取鱼鳖的神婆披头散发,非但头上的花冠早已不翼而飞,脑后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殷红鲜血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那件花花绿绿的大袍子上,看上去凄惨无比。
只是令齐敬之颇觉意外的是,这个神婆竟然还活着,虽是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里却依旧能哼哼唧唧,明显气息足得很,也不知是命大,还是先前金睛水蝯爪下留了情。
齐敬之将船夫轻轻放在甲板上,只是不等他进一步动作,就见那头金睛水蝯双臂一举又一甩,竟是将那神婆投入了江中。
尖利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却又在瞬息之间被江水吞没。
金睛水蝯哑哑怪笑,脸上更露出挑衅神色,旋即身形一闪,一个猛子扎回了水中。
齐敬之几步赶至船头,再向下看时,唯见江水涛涛、浊流涌动,先前的那个漩涡正在缓缓消失,却早已不见了神婆和那孽障的踪影。
穷寇莫追!它好歹是水府神仆,轻易不会杀伤人命,平日里也曾管束水鬼江伥,毋使害人,两岸百姓皆蒙恩惠!阁下若是将它打杀了,只怕回转麟州镇魔院时也不好交代!
江岸上,獭公终于寻到一个劝解的良机,呼喝随着江风远远传来:那神婆乱施异术、触犯神威,实属咎由自取!阁下年少英才,岂可为了此等妄人屈身犯险?
嗯?
闻听此言,齐敬之略一回头,见满船被打破脑袋的伤患确实都还活着,便是那个多挨了一脚、又撞上舱门的倒霉蛋,亦是胸口起伏、低声呻吟,只要救治得当,料想应无性命之忧。
他转头看向獭公所在,口中吐气如霜:功是功、过是过!江神跋扈,纵仆逞凶!神婆何辜,竟遭此横死之祸!不许百姓捕鱼,捕得多些就得死?这孽障立下这等规矩,可问过我大齐九代先王、无数雄杰的英魂吗?
它若是老老实实放人,自然死罪可免,若敢伤人性命,我必铲除之!
说罢,少年将长刀归鞘,随即学着那头金睛水蝯的姿势,一个猛子扎向了船下翻涌的浪涛。
他头朝下撞向江面,不等江水自行塌陷,已是伸出双手向两侧使劲儿一拨。
江水立刻分开两边,露出一道狭长深邃的裂口。
齐敬之整个人冲入其中,以洗翅劲贯通双臂,双掌或推或拨,顶住江水反震之力的同时奋力击水,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江底而去。
游了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双臂劲力稍减,转而以双脚向后蹬水,借助反震之力向下潜行。
在他身后不远处,被排开的江水重又渐渐合拢,浊流鼓荡、天光骤暗,将江上的风声、人声尽数隔绝在外。
到了最后,江水与齐敬之周身就只隔着半寸空当,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
齐敬之欣喜地发现,就因为这半寸的空当,自己竟然无须憋气。
他收回堵在口鼻间的松柏甲木之气,眸中泛起烟霞底色,在昏暗的江底举目四望,但见暗流涌动、鱼虾成群,无尽水草招摇,不知多少水族藏身其中,然而只看其
体表的灵气波动便知与那头孽障相去甚远。
片刻之后,齐敬之的目光骤然一缩,当即手足并用、推水而行,很快就在江底寻到了一块大石板。
大石板旁有一处巨大缝隙,足可供一人通过,内里幽邃深远,似是别有天地。
见状,齐敬之右手一翻,牛耳尖刀的刀柄立时跳入掌中,随即以左手推开江水,钻进了那处缝隙之内。
他先是向下游了片刻,而后不知不觉转为平直向前,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是置身于一条石砌而成的甬道之内,倒与当初李园地窟中的景象颇为相似,心生疑惑之余更添了几分戒备。
齐敬之又缓缓游出十数丈,过程中水位渐浅,已无法填满整条甬道。
等到他已经可以蹚水而行时,这条甬道终于到了尽头,两扇石门赫然在望。
石门从中开了一条缝隙,倒也能容一人通过,内里则是漆黑一片。
齐敬之迈步向前,脚下带起哗哗的水声,在寂静昏暗的甬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因为先前在余山中遭遇巡山日游的经历,齐敬之没有选择使用银煞血焰隐藏身形,而是径直走到石门前,朗声道:麟州镇魔院齐敬之公干至此,若此间有主人在,还请现身一见!
静静待了片刻,门内忽有个女子恭声说道:鄙府久无客来,迎候不周、万望海涵!我家主人请尊客入内奉茶!
她虽是这样说,却没有要将半掩石门彻底开启的意思。
齐敬之眉头微微皱起,眼中烟霞流转,口中则是应道:齐某不请自来,还请勿怪!不知贵府主人是谁?可否请出来一见,在下有一事想要当面请教!
门内那女子略作沉默,再次开口道:鄙府久无客来,迎候不周、万望海涵!我家主人请尊客入内奉茶!
齐敬之的眉头倏然展开,扬声道:你既说要迎客,却不肯打开府门,难道要我寻隙而入不成?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鄙府久无客来……
那女子才开了一个头,齐敬之脚下骤然发力,身躯一晃,已自半开的门缝中闪身而入。
甫一进门,他眼前便豁然大亮,只见无数烛火摇曳,将一座幽深宽阔的石室照得恍如白昼。
石室中央放着一张石床,其上有一人侧卧,以手支颐、面向门口。
此人虽是卧着,然其冠服堂皇、体貌雄伟,虎目开阖之间自有威严气度。
石床之侧,许多美貌侍女分列两行,或坐或卧或倚,虽都是不声不响,却各有妖娆妍态。
齐敬之扭头朝门后看了一眼,见墙边靠着一根似乎是门闩的石制短棍,棍顶长着一颗美人头颅,正朝他抿嘴而笑。
齐敬之轻轻颔首,也朝对方笑了笑,虽说隔着青鬼面甲,对方怕是看不到,但终究礼不可废。
他转过头,似是要抬腿走向石室中央的石床,却忽地身形一矮、缩身低头,同时右手向侧后方狠狠一甩。
牛耳尖刀应手飞出,刀身上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青气缭绕。
与此同时,齐敬之侧后方亦有劲风大作,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袭来,从原本应是他后脑的位置呼啸而过。
下一刻,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牛耳尖刀摧枯拉朽地扎穿了某样东西,凄厉刺耳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齐敬之回身看去,却见侧后方既不是长在石棍上的美人首,也不是先前预想的金睛水蝯,而是一只差不多身量的怪物,遍体皆是黑毛,赤眼、大耳,生着一对比它自己身高还要长的粗壮手臂,胳膊和爪子同样被黑毛覆盖。
这头黑毛怪物靠坐在墙边,两条长臂耷拉到了地上,牛耳尖刀钉在它的胸膛上,只露了个刀柄在外头
。
看着对方长满黑毛的长臂跟爪子、惨叫时嘴里露出的锋利牙齿,齐敬之立刻想起了韦家小厮口中那只朝船娘讨要炒蚕豆的水怪,似乎……也不只是吃素么。
他又想起方才獭公提及的水鬼江伥,又是暗自摇头,觉得与眼前这怪物不甚相符。
齐敬之直视着黑毛怪物流露出痛苦之色的双眼,缓步走过去,一把攥住牛耳尖刀的刀柄,向下狠狠一拉!
黑毛怪物哀鸣一声,从胸膛至肚腹被切开一条触目惊心的巨大刀口。
只是奇怪的是,刀口中并无半分血液渗出,甚至也见不到任何脏器。
不等齐敬之细究,黑毛怪物忽地狂叫一声,整个身躯轰然炸开,化为一大团黑红之气。
与此同时,齐敬之只觉左手掌心陡然一紧,青铜小镜自行钻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
见状,齐敬之自觉起身,提着牛耳尖刀朝石室中央而去。
不知何时,石床上侧卧之人连同周围的美貌侍女皆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座石碑立在石床之上。
石碑正中铁钩银画地刻着八字:受天明命,剪伐魔精。
一旁又有一列小字:大齐钩陈院都统庞眉斩蛟镇煞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