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有办法传讯,不妨现在就唤它来!
齐敬之冷哼一声,忽地左手一翻,身形霎时间消失在了书房之内。
几乎是下一刻,才刚刚一并消失不见的牛耳尖刀就倏然闪现而出,径直扎穿了珠儿的右脚。
高亢尖利的惨叫声中,齐敬之也随之再次现身,缓缓松开握刀的手掌,朝崔氏老仆点了点头。
时间之短,直让这位老仆只觉眼前一花,一切就已尘埃落地,快得就好似这个少年刀客从不曾消失过一般。
齐敬之这一刀不只是扎穿了珠儿的右脚,同时也将伥鬼童子的一只脚丫死死钉住,再难挣脱分毫。
由于出刀太快,原本覆盖住珠儿右脚的一层黑黄色虎煞也同样被牛耳尖刀一击而破。
这些受老仆掌控、排斥内外一切异类的虎煞似是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朝着牛耳尖刀汹涌而至,眨眼间就将其刀身层层围住。
与此同时,肉眼可见的青黑之气自刀口中冒出,恰遇上这些猬集成团的黑黄色虎煞,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刀口处原本还有血液缓缓渗出,此时同样被压了回去,其色泽在两种煞气的侵染下显得愈发暗沉。
正纷乱的时候,牛耳尖刀的刀身上似有冷光一闪而逝。
倏然间,无论是虎煞还是虎伥之气皆是一滞,旋即竟是各自退却少许,彼此以刀口为界,就此偃旗息鼓,再不复先前的翻涌争斗之状。
珠儿体内的虎伥之气尚看不分明,外头的水属虎煞则是静静簇拥在牛耳尖刀周围,看上去竟好似相处得极为融洽。
崔氏老仆一开始脸上还有些忧色,担心齐敬之出手太毛躁而出了差错,此时耳中听着伥鬼童子那凄惨无比却气息依旧充足的哀嚎,自然是放下心来,反而一双老眼目光幽深,只在那柄牛耳尖刀上打转。
几息之后,他最后深深看了牛耳尖刀一眼,这才抬起头来,朝齐敬之展颜一笑:多谢!
接着,这个老仆竟是毫不犹豫地将罩在珠儿体表的虎煞尽数收了回去。
眼见这些虎煞依旧如臂使指,他脸上的皱纹明显舒展了几分。
失了虎煞束缚的珠儿口中兀自哀嚎,一只手臂却是猛地从老仆怀里挣出,奋力抓向自己右脚上的牛耳尖刀。
崔氏老仆似乎早有所料,手臂倏地扼住它的脖颈,狠狠一攥、一提复一抖。
只听得几声骨骼错位的异响,珠儿探出的手臂颓然落下,竟是再也抬不起来。
孙少爷稍安勿躁,只管静观老奴钓鱼便是!此等非常之事,即便在我崔氏也是一二百年都难得一见,用崔氏血脉结合异种虎煞为饵就更是头一回!
崔氏老仆幽幽说罢,伸手抓住身前的画卷,同样是振臂一抖,便将先前那团污血甩飞了出去,让整幅画卷光洁如初。
他放下画卷,一只手依旧攥着珠儿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捉住了它的右脚,连着牛耳尖刀一起伸向《螭虎鱼图》,悬在了那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头顶。
暗沉污血自珠儿右脚刀口中缓缓淌出,一滴滴砸落在泛黄的画纸上。
每一滴污血都好似有千斤重,砸得画卷上碧海兴涛、波澜大起。
齐敬之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一次污血落在纸面上之后,竟有几根青黑血丝缓缓浸入其中,飞快晕染了开来,为画中海水增添了些许青黑之意。
刹那间,除去那条三尺长的螭虎鱼,剩下四条也立刻活了过来,纷纷在纸面上冒头。
这一回,五条螭虎鱼竟然没有再起争斗,而是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死死盯着珠儿右脚所在的方位,或呲牙咧嘴,或无声咆哮,看上去极为愤怒。
若非它们的感应范
围似乎极为有限,并不能真正找到污血的来源,同时也轻易不会离开画卷,只怕早就破纸而出、狠狠撕咬一番了。
见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变化,崔氏老仆不惊反喜,精神亦是随之一震:这法子果然可行!将来崔氏家谱上为老爷立传时,说不得也要为老朽添上一笔!
齐敬之依旧静立旁观,见状略一寻思,已是明白过来。
对于伥鬼童子来说,崔氏源自螭虎鱼的水属虎煞乃是异种,会阻隔乃至排斥它这个虎伥。
反之亦然,对于螭虎鱼来说,伥鬼童子的虎伥之气乃至源自虎君的虎煞秘咒,同样也是异种。
先前珠儿那口污血中的虎伥之气尚不够浓郁,又有崔氏血脉遮掩,螭虎鱼们嗅不真切,误以为珠儿有极佳的修行资质,最大的那条抢到机会,却又隐隐觉出不对,以至于始终不肯下口。
待齐敬之一刀钉住伥鬼童子,虎伥之气大量散逸,在珠儿右脚血液中富集到了一定程度,应是已然压过了崔氏血脉,却又借助珠儿之血轻易侵入了螭虎鱼们的地盘,立刻便将这些画中灵物激怒。
崔氏老仆看了一眼牛耳尖刀,又转向齐敬之道:齐缉事,接下来老朽就要真正开始钓鱼,还请瞅准机会收回宝刀,以免为螭虎鱼的利齿和煞气所伤。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这老仆见到牛耳尖刀对两种虎煞气的震慑、吸引之效,生怕螭虎鱼为利刃所伤,亦或者自家的鱼儿反被齐敬之用刀钓去。
所谓瞅准机会,自然便是在螭虎鱼将要咬住珠儿右脚的一瞬间抽刀,晚了就会被螭虎鱼将刀一并咬住,早了则伥鬼童子必定挪移位置、避开螭虎鱼的利齿撕咬。
齐敬之听了倒是不觉意外,更没有反客为主的念头,当即很是痛快地点了点头,同时微微蹲身,伸手握住了牛耳尖刀的刀柄。
说起来,这个明明底蕴颇深的崔氏竟是没落至此,除了一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家主,如此机密之事只能托付给一个老仆,偏偏中间还出了岔子,以至于不得不求助于齐敬之这样一个外人,委实将所谓世家的颜面丢了个干净。
崔氏老仆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的面子,立刻再次道了声谢,接着便将珠儿的右脚缓缓伸向那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
随着两者愈来愈近,那条个头最大、探出纸面的身躯也最多的螭虎鱼忽地怒目圆睁,随即四只虎爪狠狠踩水、生着黑黄色鳞片的鱼躯奋力一挣,竟是自纸面上一跃而起,长满了骨刺的无角龙头张开大嘴,狠狠咬向珠儿的右脚。.
须臾之间,一抹染着血色的刀光一闪而没。
借着拔刀,齐敬之顺势直起身子后退两步,再定睛观瞧时,只见那条螭虎鱼自画卷中跃出近两尺,已将自己的目标死死咬住。
它口中颀长锋利的龙牙宛如短匕,生生在珠儿的右脚上咬出了四个上下贯穿的血洞。
青黑色的虎伥之气散逸而出,与螭虎鱼口鼻中涌出的黑黄色虎煞遇上,俱是猛烈翻滚起来,眨眼间就模糊了双方边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声地缠斗在一处。
因为太过激烈纷乱,齐敬之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两种虎煞气是如何争斗的,既像是在彼此对撞抵消、同归于尽,又像是在互相吞噬同化,拼命将对方染成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在此之前,齐敬之委实无法想象,伥鬼童子的惨叫竟然还能变得更加尖利高亢,与牛耳尖刀相比,似乎螭虎鱼的利齿带给了它更大的痛苦。
天杀的!我家老爷绝不会放过你们,定会将松龄齐、掖城崔满门诛绝,连同你们的亲朋好友尽数……
知道知道!尽数制成伥鬼,挨冻受饿、永堕幽冥!我说你还有点新鲜的词儿没有?想必你已害过不少人,那些可怜人死前就没
有开口骂你的?
齐敬之忍不住大声打断,只觉这伥鬼童子许是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做鬼之后也定是仗着鬼体直接动手居多,如今眼看就要再死一次,竟连骂人都不会,要知道就连山前村的寻常山民都能骂出不少花样,而且总能举一反三、推陈出新。
崔氏老仆在开始钓鱼之后就没有开过口,显然也并不打算坐等两种虎煞气分出胜负。
他以单脚支撑身躯,慢慢从地上站起,同时也一如他先前用食指钓鱼那样,以珠儿连同伥鬼童子为饵,将咬钩的螭虎鱼缓缓拉离纸面。
这连番动作其实并不会耗费多少力气,对崔氏老仆这个餐霞食气的修士更算不得什么,但因为越到最后,此人就越是小心翼翼、浑身紧绷,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落在齐敬之眼中,竟让他也生出了几分沉重艰难之感。
片刻之后,当螭虎鱼只剩下个尾巴尖还留在纸面上时,似乎某种冥冥之中的界线被打破,这条怪鱼也如先前那条贪婪吞血的小鱼一般清醒了过来。
它的尾尖立刻弯曲如钩,竟是牢牢勾住了纸面,连带着整张画卷都向上一折,被老仆一并钓了起来。
与此同时,它的鱼躯开始抖动挣扎,咬住珠儿右脚的利齿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眼看就要功成,崔氏老仆哪能容它退回画卷,竟是毫不犹豫地伸头过去,张口咬住了螭虎鱼的身躯。
他不仅仅是用牙齿咬,还奋力一甩脖颈,登时就从鱼身上生生扯了两枚黑黄色的鱼鳞下来。
螭虎鱼疼得浑身一抽,挣扎之力大减,本就是权宜之计的尾钩再也维持不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纸面。
唯独它口中利齿下意识愈发用力,将珠儿的脚骨咬得嘎吱作响。
崔氏老仆喉咙里发出快意的笑声,仓促之间只是略一咀嚼,便将嘴里的鱼鳞咽进了肚。
与他先前用血换来的小鱼鳞片相比,这两枚硬抢来的鱼鳞功效之强,明显不可同日而语。
老仆的眸子里登时染上了一层黑黄底色,看上去浑浊而诡异。甚至他原本花白的眉毛也开始肉眼可见地变长,新长出的部分皆是黑黄交杂、宛若虎纹。
留神了!莫要放跑了鬼崽子!
得了莫大好处的老仆蓦地暴喝一声。
话音未落,他便以珠儿的身躯为钓竿,用尽力气猛地朝上一甩,不但瞬间将螭虎鱼整个拉出了纸面,更顺势将这条三尺多长的怪鱼甩得头尾翻转,扬起在半空。
大力拉拽之下,螭虎鱼的利齿在珠儿的右脚上划开深深的沟槽,却也因此获得了脱离之机。
骤然离开赖以存活的画中碧海,这条怪鱼凶性顿失,不管不顾地将珠儿的右脚从嘴里甩脱,一脸惊惶地在房梁下来回游动,却怎么也找不到画卷所在。
与此同时,在珠儿苍白消瘦的脊背上、脊椎骨的缝隙之中,一个通体碧绿的青衣小童飞快挤出了小半个身子。
它朝向地面,两只手在珠儿嶙峋外凸的肩胛骨上一撑,同时使劲儿挣动身躯,想要将下半身给拔出来。
只是没等成功,一只泛着烟霞赤色的手掌倏地伸了过来,死死按住了它的脑袋。
紧接着,一截利刃自它后颈贯入、颌下钻出,顺带着将它的下巴切成了两半。
齐敬之如拔萝卜一般将伥鬼童子从珠儿体内拽了出来,后退两步略一打量,忍不住疑惑问道:你这厮有心口的血窟窿不走,在骨头缝里挤个甚么?不就是在那里挨了两刀么,至于怕成这样,连逃命都耽误了?
伥鬼童子嘴巴半张,疼得浑身颤抖,只喉咙里嗬嗬有声,却是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咦?难道连舌头也割破了?你这厮嘴
巴死硬,舌头倒是软得紧!
听见这话,伥鬼童子抖得愈发厉害了。
眼见这个鬼崽子依旧不肯答话,齐敬之也就懒得再问,右手握刀使劲儿向下一划,几乎将其剖成两半,同时左手掌心烟霞退散,立刻又有璀璨清光冒出。
他不再理会注定成为镜子零嘴的伥鬼童子,再次抬眼看向了头顶。
只见那条无家可归的螭虎鱼依旧在疯狂游走,体表正有水墨一般的黑黄色烟气缓缓飘出。
这使得它看上去略有些虚幻,已不似先前那般真实如同活物。
此等画中灵物,终究与真正的游鱼不同。
瞥见齐敬之已将伥鬼童子制住,且一时半刻应是无暇插手自己这头,崔氏老仆彻底放下心来。
他当即大笑一声,将珠儿的肉身搁在书案上,顺手扯过一杆毛笔,饱蘸了珠儿的血,在这可怜孩子的脊背上飞快涂抹起来,三两下就勾勒出了几道惟妙惟肖的血色水纹。
在齐敬之的注视下,这位崔氏老仆竟是以珠儿的脊背为纸,只片刻功夫就描绘出了一幅血海波涛。
到了最后,他甚至还题上了螭虎鱼图这几个字,落款也同样是季九我这个名字,只不过与原本画卷上的题字只是形似,内里神韵却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