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心动念之间,齐敬之就已经在心里拉好了一张单子,将可能与自己天生犯冲的姓氏罗列其上。
倒不是他对这些姓氏心存偏见,委实是他所遇见的世家子、修行人或多或少都要讲究个姓氏源流。
或许一场四五百年前的叛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相隔太过久远,甚至陈二都当上了衙役,可以欺压他这个姜姓齐氏的草民了。
然而只看两百多岁的陈太丘竟被琅琊君说成是英年早逝,便知在这些动辄能活数百上千年的大修士心中,几百年前的恩怨情仇只怕依旧鲜活如同昨日。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遇上这些姓氏的后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大修士,多加几分小心总是有益无害。
齐敬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也就抛在一边不再细想,转而朝琅琊君问道:听前辈的意思,那位姜姓丁氏的丁令威也拜入了仙羽山?
郑仙闻言点点头,抬手朝树冠上的金巢一指:姜姓丁氏总有些自命不凡的子弟,一心想着博采别家之长,为自家的《虎钤经》增添一张新的阵图,只可惜捣鼓出来的多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功成者寥寥无几。
当年的丁令威惊才艳艳、气傲心高,也如他这个后辈安丰侯一般,不肯专心研习《虎钤经》,总想玩点儿旁的花样,就拜了上代玄都观主为师,学到了仙羽山凤氏秘传的《仙羽经》。
还别说,他天资高绝、进境飞快,又赶上了平定陈氏叛乱的良机,在战场上学以致用、查漏补缺,又在陈氏的藏书阁中收获颇丰,还真地创出了一种颇为实用的阵法,名为鹤翼阵,更因此摸到了第五境的门槛。
一旦功成,齐国这一脉姜姓丁氏的《虎钤经》壮命卷里,就要当真多出一张阵图了!
齐敬之方才可是听得清楚,如今的《虎钤经》里有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幅阵图,并无什么鹤翼,便知道丁令威应当是功亏一篑了。
不等他开口询问,果然就听郑仙叹息道:只可惜丁令威太过自负,积蓄不足就仓促破境,更在破境的同时创衍鹤翼阵图,于是破境、创法两重劫数叠加,引来了无极之野中极为厉害的外魔,以至于功败垂成。
自那之后,他的灵性便迷失于无极之野,至今未见归来,肉身则留在了仙羽山上,尸解化鹤、浑噩度日,至今已近五百年矣!
说到此处,以琅琊君之修为境界,竟也不免唏嘘,抚掌轻吟道:丁令辞世人,拂衣向仙路。伏炼九丹成,方随五云去。松萝蔽幽洞,桃杏深隐处。不知曾化鹤,辽海归几度?
他吟罢却又摇头:灵性迷途于野,只剩下一只尸解之鹤,哪里还会记得旧年亲友、故乡风物?这辽海之地,丁令威此生怕是再难回来喽!
到了此时,齐敬之已经可以断定,这位琅琊君与姜姓丁氏尤其是丁令威的交情非同一般,只是不知如今辽州九真郡乃至东海六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会如何处置安丰侯兄弟二人。
几人静默半晌,就见金色树冠上的秽海凤巢明显又大了几圈,只是与树冠相比依旧不值一提,内里倒是渐渐没了打斗、哀嚎等声响传出,显得颇为安静。
其实不只是树冠方向,连同白云宫外的侯府铁卫乃至整座九真郡城,此刻亦是尽皆失声,恍若一座死城,也不知是满城军民被一场场变故尤其是金色巨树惊得呆了,还是琅琊君以秘术将白云宫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反正直到现在,原本应该奉命赶来听从哥舒大石调遣、誓死守卫白云宫大殿的一百虎贲依旧不见踪影。
琅琊君郑仙已经收拾好心情,恢复了先前温文尔雅、气息可亲的君子风度,摇头笑道:原本还想着遵循自然之理,静待收获之日,却险些被这
两个丁氏小辈毁坏了六州灵田,说不得郑某也只能拔苗助长了!
只见他取下腰间形如凤尾的白色羽扇,朝树冠方向一挥,便有淡淡白色荧光散落。
金线雾虎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枝头,只是体型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看上去就好似小丘一般。
它张口衔住被黑水秽海覆盖的金色凤巢,转头就钻入了树冠深处。
下一刻,整株金色巨树仿佛活了过来,枝叶开始迎风摇摆,更在须臾之间生长出了一簇又一簇、密密靡靡的金色花骨朵。
紧接着这些花骨朵就倏然绽放,开出一簇簇五瓣小花,只不过这种小只是相对金色巨树而言,实则堪比蒲团。
随着树上花朵于一瞬间开放,登时就有一股浓郁的甜香弥散开来,令人闻之精神一振。
齐敬之只觉这花朵、这香气俱是似曾相识,竟与枣树开花时的景象颇为相似。
就见琅琊君郑仙又是一挥手里的白羽扇,口中低喝道:金翼使何在?
他话音才落,虚空之中就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冒了出来,每只都如先前那两只嗽金鸟一般大小,通体金光灿灿,更有振翅之声于顷刻间响成一片,宛若风吼雷鸣。
这些名为金翼使的金蜂成群结队,在满树花簇间飞来飞去、进进出出,明显是在采蜜授粉。
齐敬之长于山野,对这等景象自然愈发熟悉,奈何无论是树是花还是蜂,都是前所未见的巨大,越是观瞧就越是觉得古怪,甚至有些惊悚。
尤其是那些金翼使,只看它们振动翅膀时掀起的狂猛劲风和巨大声浪,若是有寻常人落入蜂群之中,怕是要被千刀万剐。
金翼使们干起活来颇为麻利,不过片刻功夫就带着满身的馥郁蜜香隐入虚空,树上的金花也随之离开枝头、簌簌而落,只是未及落地就忽然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颗颗像瓜一般大的枣子出现在枝头,硕大芳馥,累累满树。
愈发醉人的枣香不但将树下四人包裹其中,更飘荡十里、满城皆闻。
琅琊君郑仙忽地青袍一展,旋即无翅而飞、竦身入云。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飘渺悠远的歌吟声响彻于金树上下、天地之间。
魂兮无东,不得归矣!碧海涛涛,青渊沉沉。长鲸扬波,螭龙并流。齿若刀山,挂骨其间。魂兮归来,不可以渡!
魂兮无南,饲虎豹矣!焱光如焚,幽林阻道。白额盘踞,虺蛇蜿蜒。牙若剑错,杀人如麻。魂兮归来,不可以涉!
随着琅琊君郑仙的歌吟,冥冥之中似有水流奔涌之声响起,又有无数嚎哭悲叫,响彻阴阳、回荡全城。
魂兮无西,行路难矣!天梯钩连,鸟道横绝。流沙千里,旋入雷渊。马足蹶侧,车轮摧冈。魂兮归来,不可以越!
魂兮无北,苦煞人矣!寒山裹素,冻云不飞。增冰峨峨,飘雪千里。烛龙吐息,严风裂裳。魂兮归来,不可以往!
齐敬之早已将银煞风母烛台点亮,又将烟霞羽衣遮在头顶,放眼看去,只见秋神尊像早已消失无踪,天地间唯余一株巨树,比之先前还要硕大无朋。
树身巍巍、覆压乾坤,宛若天阙金城。
树皮皲裂,低洼处犹如千沟万壑,分割开片片金鳞、座座高丘。
金鳞高丘之间的裂谷内,隐隐有昏黄河水流布,万千浊流蜿蜒交错,逆而上冲、直达树梢。
昏黄水流之中,先是有一百余死灵纷纷冒头,赫然便是已入黄泉的魏氏族人,其后又陆陆续续浮起数十人,内里大多数俱是身披甲胄、灵光罩体。
其中光华最盛者乃是一个红袍赤甲的
中年人,竟然保留有清晰的神智,奋力从河水中挣脱出来,朝着御气浮空的琅琊君遥遥抱拳一礼,旋即化为一线灵光,径投西南而去。
紧接着,两只利爪凭空浮现,一只黑漆漆、一只灰蒙蒙,砰砰两声接连爆裂,陡然化为数百上千死灵,或是坠入裂谷浊流之中,或是落在金鳞高丘之上。
琅琊君扬起手中的白羽扇,朝金树枝头一指,肃容道:我乃大齐琅琊君郑仙,牧守东海、播种金田。今见尔等无辜横死,心甚悯之,乃于此地今时,广开福门、大张法界,招魂渡亡、拔罪济苦。
短短几句话宛如仙音圣语,引得更多的死灵从黄泉浊流之中冒出,循声望向郑仙,双目中渐渐泛起慧光神采。
如有不愿轮回者,可入我法界之中,寄身金枣、补齐魂灵,以全冥寿阴福!若是他年郑某侥幸化育福地、开辟洞天,自有尔等的一份造化机缘!
此语一出,诸多死灵如梦初醒、蒙昧尽去,一时间纷乱吵嚷、悲喜交加,或是借助水势、或是攀援金鳞,朝着枝头那一颗颗散发奇香、体大如瓜的金枣涌去。
煌煌金色巨树之上,千百死灵攀爬争渡,望之犹如幽冥鬼蜮,却又透着难以言说的神圣庄严,直让人瞧得头皮发麻。
魏豹脸上早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此时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是朝着自己的亲族连连磕头,又转向琅琊君的方向重重叩首。
面对此情此景,齐敬之和哥舒大石自然不会阻拦这根魏氏独苗,彼此相顾一眼,俱是震撼无言。
比起大齐各地由国主敕封的阴司鬼神,这位琅琊君才更像是一位执掌幽冥、放牧万鬼的威严正神。
不过片刻之间,除了那名自行离去、疑似冀都尉的赤甲中年人,其余在这场变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死灵,尽皆寻了一颗金枣存身,酣睡其中、宛若胎儿。
琅琊君郑仙举扇一招,立时就有数颗分外巨大的金枣从树冠深处飞出,大者有三、皆有一人高矮,小者有六,长一两尺至三五尺不等。
随着他翩然落地,这些金枣也缓缓飘飞过来,如众星拱月一般悬于他的身后。
与此同时,金色巨树遽然缩小,眨眼间就化为一颗如赤金珠般大小的金枣,落入郑仙的掌心。
他神情淡然地扫视场中,见三个年轻人俱是心绪激荡、溢于言表,不由得莞尔而笑,又将目光落在银煞风母烛台上,眼中便有异色闪过。
然而这位琅琊君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挥羽扇,掀起一道若有似无的微风,不但将兀自跪在地上、一脸怅然若失的魏豹托起,更轻易便将银煞风母血焰扑灭。
血光散去、幽冥消隐,天穹之上再无修士斗法、奇物争锋,亦无灵气流散、光焰喧腾,更不见死灵猬集、伥鬼逞凶。
于是,天朗气清、风烟俱净,教人心怀为之一畅。
琅琊君郑仙张口一吐,便有一尊半人高的金鼎落在众人面前。
鼎中金气沸如云烟,鼎身上铭刻着两列极为显眼的铭文。
右曰:金灶神釜,还丹金液。
左曰:升天住地,于俱长生!
底下还有一大串小字:炎皇血裔、武成少子,臣姜井叔,服膺圣道、承天受命,称王于凤翔之野、子郑之墟,为姜姓郑国主,开郑井氏一脉,铸鼎以纪、传诸子孙。
齐敬之今夜已经见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奇物,此时见到这座金鼎已经有些麻木,反倒是鼎身上的这些铭文更能吸引他的目光,忍不住走近两步,轻声念了一遍。
他头一眼见到金鼎时,还以为这是琅琊君的先天本命器,待读过铭文之后却发现自己想差了。
见状,琅琊君郑仙便笑道:此乃郑某
祖传之物!
武成圣王之时,诸姜与诸姬合力,破灭子姓诸国。其中子姓郑国灭亡之后,为了压服郑人,先祖作为武成圣王少子,奉命在废墟上建立起姜姓郑国。
后来姬族穆天子背信弃义,夺郑国为下都,姜郑遂灭,史称西郑。国中遗族郑井氏渐渐湮灭无闻,时至今日便以郑氏自称了。
齐敬之又听到一段有关圣姜兴衰的古史,虽只是寥寥数语,但其中却有掩藏不住的血色烽烟。
他不由暗忖:姜姓丁氏与郑氏的始祖皆为武成圣王之子,两家实乃兄弟之族。这位琅琊君与丁令威关系匪浅,原来还有这段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