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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偏偏鹤履的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仙羽山的传说逸闻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少年并未多做挣扎,很快就半是不情愿半是带了期待地应声道:“师尊快讲,徒儿想听!”

    凤紫虚笑容更盛、眉眼弯弯,当即悠然说道:“当初为师年纪尚幼,只是听了个热闹,讲述这则逸闻的长辈也略去了许多细节,如今再一回想,此事应是发生在无极之野当中。”

    “据那位长辈讲述,他曾与友人一起纵情肆志、游心玄机。忽有一日,两人误入了一座无名奇山,扪萝越涧、境极幽深,竟然渐渐迷失了归路。”

    “两人皆是非凡之辈,倒也并不惊慌,反而饶有兴致地在山中转来转去,忽然听见一处草丛里有鼾声如雷,当即拨开草叶一看,就瞧见了一个身着白袍、周身散发月光的奇人正在酣睡。”

    “经由两位前辈再三呼唤,那位奇人才悠悠醒转,自称是广寒清虚之府的工匠,专司修补研磨天上月轮,轮值劳作之后甚为疲乏,便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小憩。”

    齐敬之不由睁大了眼睛:“修补研磨月轮?师尊是想说,那位奇人连皓月都能修补,徒儿这面镜子就更是不在话下?”

    凤紫虚点点头又摇摇头:“即便无极之野中当真有所谓的修月人,咱们一时间也无从找寻,然而透过这则逸闻,或可窥见些许关于月华的隐秘。”

    “那位修月人还曾言道,皓月虽然看上去平整光滑,其实形如一枚巨大的弹丸,乃是吸纳七宝之精而成,总是长着长着就变得凹凸不平、沟壑丛生,被日光一照,月中就会出现阴影,白璧生瑕、有碍观瞻。”

    “这就需要有人时时打磨修整,而做这等营生的匠人,广寒清虚之府名下总有八万两千户。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位修月人取出了斧凿等工具来展示,还拿出两包同样散发月华的玉屑饭请两位前辈分食,说是吃了虽不能长生,却可一生无疾、不为病魔所乘。”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点了点头:“果然是一桩奇闻!师尊曾提到过道家十魔,若是徒儿记得不差,这病魔应是排在第八位?”

    凤紫虚点点头:“按照《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的说法,病魔乃病中乱神者,修士一念乖殊,餐饮无序、寒暑不避、旱湿不分,悖逆天象自然之理,便难免内气不和、阴阳失调,以至于多生疾患、缠绵不退而损害修为,这便是病魔对修士的阻道试炼了。”

    “你如今正在餐霞食气,对此更要格外留心。”

    齐敬之连忙点头应是,随即问道:“师尊方才提到有关月华的隐秘,应就是那合成月轮的七宝之精了,却不知那位修月人可曾提及这七宝都是何物?”

    “这个倒是不曾……”

    凤紫虚却是摇了摇头,脸上忽又露出了先前那种勉为其难的别扭神情:“这就不得不提到大月圆光寺和残月寺的那些和尚了,他们将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奉为七宝,应当不是没有来由。”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苦笑道:“这两处佛门圣地的名号里都有个月字,又恰好有这七宝的说法,想来应是八九不离十了。嘿,这么看来,天上那轮皓月还真是值钱得紧呐!”

    “你就知足吧!好歹这七样东西在凡俗世间便可寻得,哪怕是要取其精华,数量上想必极是惊人,慢慢积攒就是了。”

    凤紫虚瞪了自家徒儿一眼,没好气道:“除非你想要学那个心高气傲的沐家小闺女,非要寻什么不世出的宝材,那就当真是功成无日了。”

    齐敬之只好老实受教,心里却莫名想起了那个爱钱如命的钱小壬,然而人家爱钱是为了修行,而且只钟情铜钱,哪像自己这样金银珠宝全都爱?

    凤紫虚见自家徒儿兀自一脸愁苦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今后在齐国钩陈院厮混,定会遇上不计其数的妖魔鬼怪,都交给你这面镜子炼化便是。若是金精银怪就自己留着,其余则大可拿出来与人交换,自然会有人奉上大把的金银珠玉。”

    齐敬之抬手将青铜小镜召在手里,眉头舒展又皱起:“那还是等徒儿心相显化,与镜子沟通之后再做区处吧,起码要问明了它所炼生灵的灵性下场如何,才好决定今后该如何使用它。”

    “嗯?”

    凤紫虚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你是觉得,如果镜子是将那些妖魔鬼怪的灵性吞吃了,让它们没了来世,太过有伤天和?”

    说这话时,这位玄都观主眸光灿灿、不可逼视:“这些日子以来,为师已经在刻意打磨你的性情,着力化解你那种种顽固迂腐的念头和做派。”

    “此刻既然正巧说起了这些有的没的,咱们师徒不妨好好论一论天道人理、辩一辩善恶是非对错,否则任由你这么拧巴下去,早晚会心魔滋生,被心烛丁火焚炼而死!”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点头道:“那徒儿就借着师尊的问题试言之。”

    “先前青铜小镜多是自行其事,炼化的也都是凶残之辈,徒儿赖其助益良多,本身又是个见识浅薄之人,对其可能吞噬生灵灵性一事也就并未多想。”

    “可如今既然知道了转世重生确有其事,总是要更加慎重些,若是遇上凶残无道的妖魔也就罢了,总不能只因一己之私……”

    他尚未说完,凤紫虚脸上便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摆手打断道:“齐敬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里想得太多。你不过是个第二境的小小修士,自己尚如蝼蚁一般,哪里就轮得到你悲天悯人了?”

    “天地一洪炉,万事万物万灵皆在其中熬炼,能熬得住就活,挺不过去就死,哪有那么多的善恶是非对错?”

    “你与人厮杀争斗,甭管什么缘由,甭管谁对谁错,总之你将对方杀了、魂魄灭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灵性,这时候你却忽而生出了慈悲,岂非太过虚伪?”

    “你也瞧见放鹤碑了,这种东西可不是咱们仙羽山独有。你觉得这世上的修士生死相搏,是心慈手软、放虎归山的多些,还是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的多些?”

    “这些且不论,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决定,哪个生灵只是此世该死,哪个生灵却可以灭掉灵性、彻底抹除来世?”

    齐敬之张了张嘴,心里闪过从前的种种见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他确实没有这个资格。

    与此同时,他忽然真切体会到了仙羽山传承的另一面,与他从孟夫子那里学得的圣贤之道迥然有异。

    “方才为师既已经说了天道,那接下来就再论论人理。”

    凤紫虚没有给少年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继续说道:“为师知道你是姜族血脉,又是从小生活在姜封齐国,怕是没少听闻所谓的圣人之言。然而即便是圣人之言,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

    “尤其是碧落宫门下诸国敕封鬼神、称量阴德那一套,所谓的因果报应、红尘业力,无论叫什么都好,都不过是用来糊弄死灵的说辞而已,说到底还是为了清除天地间的浊气污垢,免得阴阳失序、洪炉倾覆罢了。”

    “这才是这套体制的真相,至于所谓的赏善罚恶,乃至帮助那些业力缠身的死灵去轮回,不过只是顺带。”

    “圣贤们当然有悲悯之心,但同时亦有利益上的考量。那些朝廷法度也好、阴司律条也罢,对于树立人道法理确实有极大好处,但对大多数修士而言却是枷锁牢笼,除非是碧落宫那等讲究为天地立心的传承,否则太过拘泥于此,只会有害无益。”

    “本门的洪炉丁火剑意和律吕调阳之术,皆讲究上应天道、下合人理,就是因为少了其中任何一样,不免偏颇失当、不见真实。当然了,这也只是咱们仙羽山的一家之言……”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阵悸动,眸子有灼灼火光在跳跃:“为天地立心?敢问师尊,这个心是谁的心?”

    凤紫虚看见自家徒儿的反应,忍不住眉峰微蹙,但还是答道:“按照碧落宫自己的说法,要立下的乃是人之心。”

    “只不过,这世上有大盗,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横行不法,这世上亦有小人,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这大盗、小人都是人,为天地所立的这个心,总不可能是大盗之心、小人之心,那自然还是炎皇之心、三圣王之心、碧落诸圣之心。”

    “然而即便是这些圣贤,一样难免心有好恶,心有好恶就有偏颇,也就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公平。”

    齐敬之点点头,眸中思索之意更浓。

    当初他觉得陈二不该被路云子吞噬灵性,是认为今生债、此身偿,来世总是无辜,这依据的乃是他自己的本心好恶,是用一己之心为天地立心。

    之后他在松龄县阴司大堂上驳斥沈如海,所依据的则是于老城隍递过来的卷宗,是以圣贤之心为天地立心。

    似乎……都没有错,也都做不到公正无私。

    不知不觉间,齐敬之心头火光大炽,心烛丁火将怒睛青羽鹤烧成了一个大火球。

    眼见得自家徒儿双眸一片赤红,七窍之中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凤紫虚却是早有准备,立刻一指点向少年眉心,低喝道:“痴儿还不醒悟!”

    这一点灵光落入齐敬之心头的《舞鹤图》中,立时化为一株高耸入云的苍松,更有一阵歌声回荡其间,不是出自凤紫虚之口,而是一个沧桑豪迈的老者在击节长笑。

    君不见,岁之寒,何处求芳草。

    又不见,松之乔,青青复矫矫。

    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直干壮川岳,秀色无等伦。

    饱历冰与霜,千年方未已。

    拥护天阙高且坚,迥干春风碧云里。

    齐敬之仍未回神,嘴里却随之喃喃自语:“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紧接着,他再次重复了一句,语气却与先前不同:“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下一刻,少年的七窍之中同时喷涌火焰,将他的整个身躯都包裹了起来。

    熊熊大火没有引燃任何东西,齐敬之自始至终恍若未觉,双眼之中却忽而恢复了神采:“师尊,徒儿先前所求,乃是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这绝不是错!”

    “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徒儿知行合一,纵然有些教条,被条条框框束缚了手脚,却也绝不是错!”

    “如今徒儿更传承了我仙羽玄都一脉的心烛丁火,一心烛照、自有光明,能见一切阴私念头!”

    “从今而后,徒儿自当打破牢笼、随心而行,至于天道人理,乃至善恶是非对错……”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轰的一下,齐敬之心头的《舞鹤图》陡然化作一件光华灿灿的法衣,青赤二色交织成理,与凤紫虚的流采含章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件法衣飘然落下,披在了一个少年人的肩头。

    这个少年人站在齐敬之心头的虚空之中,容貌与他大差不差,却又多出了种种神异之处。

    他的双眸犹如火焰凝结,一派光明烛照。

    他的脑后悬着一轮明月,绽放灿灿清光。

    他的脖颈上挂着一个项圈,是由两条小蛇交缠而成,一条火肤赤华、身燃若木阳火,另一条生着钺形鳞片,碧金灿灿、透出锋锐之意。

    他的腰间缠着一条青虬,鳞甲粗糙如同树皮,通体散发氤氲水气。

    他的背上生着一对华美冷峻的铁翅,寒光耀目、森冷透骨。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平平无奇的草鞋,鞋底沾着泥、鞋身染着血。

    他的脚边卧着一头幼虎,正仰头看着少年,满脸狡黠之意。

    少年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草鞋,忽地咧嘴而笑。

    于是,他身上乃至四周的种种异相渐次隐去,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布衣草鞋的山野少年。

    与此同时,齐敬之体外的火焰倏然熄灭。

    他抬起头,朝凤紫虚洒然一笑:“师尊,徒儿……心相已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