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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诸妄不空、动念乖真
    彭元宝先是一愣,继而抚掌大赞:“营尉见识广博,彭某佩服!”

    “自古便以一百粒黍米的重量为一铢,而传说中天孙所裁的云锦天衣既轻且薄,其重只有六铢,因此又名六铢衣。”

    “正所谓:清旦朝金母,斜阳醉玉龟,天风摇曳六铢衣,鹤背觉孤危!又曰:身披六铢衣,亿劫为大仙!”

    “故而六铢衣乃是天人之衣,历来为道门所重,我这件五铢服却万万不敢擅称天人衣,只因其重量仅为五铢,又绣有五铢钱纹饰,这才得名五铢服。”

    “至于裁衣的天下巧手,我彭氏曾答应绝不泄露其身份,请恕彭某不能相告。”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待在地上的木球使者忽然飘浮了起来,嘴巴开阖、嗓音苍老:“我佛门亦有天衣之说。”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有去看木球使者,而是将目光齐齐转向真觉禅师。

    这位宝相庄严、名头极大的老僧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愠怒,反而眉眼带笑,一派恬淡慈和。

    “我佛门诸天的天人衣各有重量,正如《大智度论》所记,四天王天衣重二两,忉利天衣重一两,夜摩天衣重十八铢,兜率陀天衣重十二铢,化乐天衣重六铢,他化自在天衣重三铢。”

    “天衣重量各有不同,然而古帝、人皇并诸仙圣却是最钟情于六铢天衣,有道是‘帝马咸千辔,天衣尽六铢’,久而久之,便连我佛门也渐渐信服‘天人重六铢’之论,以六铢衣为贵了。”

    不过寥寥几句话,真觉禅师就不着痕迹地抢过了话头,偏偏众人还都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老僧朝着齐敬之展颜一笑,一旁的木球使者同时开口:“施主的空青之精神韵非凡,老衲手里则恰好有差不多质地的雌黄之精,不知施主有意交换否?”

    齐敬之闻言微怔,听对方的话音,这位下山化缘的福崖寺知客僧竟也想与自己做买卖么?

    他当即向真觉禅师行了一礼:“晚辈只听说过‘信口雌黄’,却不知这世上竟当真有一物名为雌黄,还请禅师解惑。”

    真觉禅师点点头,借着木球使者之口娓娓道来:“雌黄乃是一种矿物,写字时用黄纸,写错了便可用雌黄涂抹后重写。由此引申开去,若是有人罔顾事实、随口胡言,便可说他‘雌黄出其唇吻’,又或称之为‘口中雌黄’,这便是信口雌黄一词的由来。”

    “我福崖寺珍藏的雌黄之精自然不是寻常矿物,乃是足可与空青之精并列的灵物。所谓空青之精,便如《造化指南》所言,铜得紫阳之气而生绿,绿二百年而生石绿,空青则石绿之得道者……”

    齐敬之听了不由颔首,老僧这种说法与天地玄鉴对空青尸的评语差相仿佛,可见并非诳语。

    “禅师所言甚是……”

    被老僧点破了空青之精的根脚,彭元宝脸上明显露出悻悻之色,颇有些无奈地承认道:“石绿,阴石也,生铜坑中,乃铜之祖气也。这空青之精更是石绿得道,功效自然强出许多,对我彭氏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齐营尉但肯割爱,一切都好商量。”

    真觉禅师丝毫没有因为坏人家好事而生出歉意,脸上笑容不变,木球使者的语调也依旧平稳:“铜精熏则生空青,金精熏则生雌黄。”

    “造化有阴阳之道,金脉藏于山中,于山之阳生雄黄、山之阴生雌黄,故而雌黄乃金之阴精也。”

    听到此处,齐敬之终于怦然心动。

    在所谓佛门七宝之中,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金,而所谓的雌黄之精竟然就是金精的一种。

    当下就听真觉禅师继续道:“雌黄之为物,味辛、甘、平,大寒,有毒。主治恶疮、头秃、痂疥,杀毒虫虱、身痒、邪气,能散皮肤死肌,及恍惚邪气,杀蜂蛇毒。炼雌黄之精入药,久服轻身,增年不老,令人脑满,更有辟邪驱恶之能!”

    说到“辟邪去恶”四个字时,老僧的双目中神光大盛,对上齐敬之的一对清澈眼眸,竟好似径直照入了少年心底。

    轰的一下,齐敬之眸中火光大盛,心相神念再也压制不住,隐约间有两只神鸟在其中展露身形。

    一只青羽绚烂、血眸燃灯,分明是一只神异非凡的仙鹤;另一只青质赤文、白喙衔火,形似鹤而独脚,赫然是一只毕方。

    这两只神鸟形貌相似、仿佛同族,却在互相扑击不休。

    一时间,但见翎羽纷飞、火气澎湃,茅亭内外都涌动起一股灼热躁动之意,更有悠长激越的鹤唳与凶戾乖僻的鸟鸣此起彼伏,将隐隐自木球使者体内传出的梵音佛唱冲得七零八落。

    见此情状,真觉禅师脸上登时动容,惊讶之色再难掩饰,连忙收敛目中神光,双手合十礼敬。

    木球使者同时说道:“原来如此!老僧孟浪行事,还请施主勿怪!”

    这下子反倒是齐敬之有些糊涂了。

    他深息长出、吐故纳新,压下心头躁动,等到眸中火光与心相神念黯淡下去,方才皱眉问道:“禅师何出此言?”

    位列福崖四痴的老僧仔细打量齐敬之,见少年确实已经无恙,这才侧头看向一旁桌上的齐虎禅。

    他朝被小和尚收回腰间的短刀一指:“这位小施主与齐营尉灵性勾连,偏又满身的六贼欲念、魔头气息,老僧便以为是齐营尉的心相有什么不妥,这才伺机发作,逼迫藏于施主心相中的烦恼魔和妄想魔现身。”

    “没想到施主小小年纪却是修为精深、念头激烈纯粹,反倒是老衲的修行不够、看走了眼,不合冲撞了施主心相,当真是罪过!”

    闻听此言,齐敬之仔细回想方才情状,知晓这老僧的目中神光虽然厉害得紧,但确实并无歹意,便姑且信了对方的说辞。

    他的手指拂过腰间金牌,心里就有了计较:“这老僧位列福崖四痴,地位尊崇无比,却对我如此和颜悦色,除了他本身佛法精深、性情温和,多半还是看在钩陈院和琅琊君的面子上……”

    念及于此,齐敬之放下心,借机请教起修行之道:“禅师法眼无差,齐某前些日子确实遭遇了阴魔阻道,只是不知禅师口中的烦恼魔、妄想魔又是何物?”

    真觉禅师神情一松,又朝齐敬之歉然一笑,依旧是由木球使者开口,细细解释道:“施主方才提到的阴魔,乃是道门划分的阻道十魔之一,而我佛门经典《金刚心总持论》中同样有十魔的说法,分别是外惑魔、烦恼魔、所知魔、邪见魔、妄想魔、口业魔、病苦魔、昏沉魔和大天魔。”

    “此十魔者,能夺众生智慧之命,杀害善根、障碍修行,也就是所谓的魔障。在这其中,烦恼魔位列第二、妄想魔位列第五。”

    齐敬之闻言,对这位肯悉心传授的老僧多了几分真正敬意,主动走出茅亭,朝对方抱拳一礼:“晚辈见识浅薄,还请禅师细言之。”

    真觉禅师立刻正色还了一礼:“烦恼魔者,烦逐外境而恼生内心也。见美人生淫心、见杀戮生恶心,见财货生盗心、见珍物生贪心,见冤孽生憎恨心、见亲眷生爱私心……一切外见而内生取舍,俱为烦恼之魔。”

    齐敬之听了若有所思:“六根与六尘相接,从而衍生种种执着烦恼,便是所谓的六贼,似乎与这烦恼魔之说差相仿佛。”

    真觉禅师当即含笑颔首:“再说妄想魔,若修士难以清扫心中的烦恼魔,自障不空、生灭不停,则多半会招来此魔,颠倒散乱、遮障本心。”

    “施主少年英才、卓越不群,于修行上必定勇猛精进,也就难免求成心切,以至于妄想修证、妄想入藏,妄想神通、妄想玄妙,妄想奇特、妄想异怪,甚至于……”

    真觉禅师略作停顿,瞥了一眼满脸艳羡之色的小和尚,明显意有所指:“甚至于妄想悟道、妄想长生,妄想飞升、妄想成佛……如此诸妄不空、动念乖真,自然会勾动这妄想魔头。”

    齐敬之下意识随着老僧的目光望去,盯住了小和尚和六贼坚刀。

    在这一瞬间,他此前与虎禅的诸般经历如走马灯一般在心头闪过。

    祭刀杀人、恶心盈沸;藏锋蕴灵、妄想玄妙;枕中之梦、贪心作祟;幼虎吞魔、妄想神通……

    齐敬之思忖片刻,迟疑道:“禅师的意思是,齐某的这个幼弟其实就是我心中的烦恼和妄想所化?甚至……甚至那只盘踞于我心头灵台的毕方鸟也是一样?”

    此言一出,齐虎禅小脸一沉,看向真觉禅师的目光中满是不善之意。

    真觉禅师却是恍若未见,只是朝齐敬之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施主以为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齐敬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其实他刚刚还有一番心思不曾说出口,那便是……如果当初那头与他长相一般无二的阴魔有名字的话,多半会叫做鹿栖云。

    若是当初他齐敬之不慎输给了那个阴魔少年,那么他和怒睛青羽鹤的下场……则肯定是被鹿栖云和毕方鸟取而代之!

    许久之后,齐敬之倏然回神,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手掌,径直伸向了齐虎禅。

    他朝着小和尚灿然一笑,继而口中低喝一声:“吾弟何在?”

    原本在齐敬之沉思的当口,虎禅的脸上已经先后堆满了恼怒愤恨、忐忑沮丧、畏惧无措等诸般神态,此时端的是惊喜莫名。

    只见小和尚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上齐敬之的手掌,同时更是大叫一声,宛如幼虎咆啸:“弟弟在此!”

    齐敬之将虎禅稳稳接住,脸上笑容更盛:“烦恼是齐某的烦恼,妄想也是齐某的妄想,我与幼弟本就是血脉相连、灵性相通的手足至亲,余者皆不足论!”

    此言一出,兄弟二人的眸子里齐齐绽放烛火奇光,灼灼赤华、大放光明,甚至齐虎禅的虎皮僧衣之外忽然多了一件大红袈裟。

    直到此刻,齐敬之当初得自刘牧之的藏锋法才算是真正炼成,而且还多有独属于自己的创见和完善。

    真觉禅师瞪大眼睛,仔细瞧了瞧小和尚身上的袈裟,忍不住抚掌大赞:“齐施主此言此行,分明是得烦恼而忘烦恼、存妄想而失妄想,当真是佛性天成、道根深种!施主的幼弟亦是得天独厚、前途远大!”

    齐敬之也在打量齐虎禅的大红袈裟,其样式与真觉禅师身上所穿的极为相似,唯独少了那些宝光灿烂的金丝。

    犹记得当初在九真郡白云宫后园时,小和尚借助赤金珠的金气显化身形,脚踏雾虎头、手举牛耳刀,一举钻破了摘心婆婆的后脑。

    一刀功成之后,小和尚固然是口不能言,却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一个心愿,那便是想要得到戴烛金鸡的金灵煞气,以便日后能随时显形。

    齐敬之当时虽然答应了,但后续事态走向着实令人眼花缭乱,竟是没能得到戴烛金鸡,却是他这个做大兄的食言了。

    如今见到小和尚这件没有金线的袈裟,齐敬之便知自己取得雌黄之精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他心里涌动着这个念头,向真觉禅师洒然一笑:“晚辈修行的乃是道门之法,心中也会有佛性么?”

    福崖寺老僧此时依旧难掩惊艳之色,闻言展颜一笑:“魔者,磨也!我佛门中所谓十魔,既是阻碍世人行善和修行的魔障,同时也有磨练之意。大齐施主炼魔为刀,小齐施主吞魔自肥,恰恰与我佛门金刚怒目、明王降魔的手段暗合!”

    “我福崖寺祖师亦曾有言,心有佛性者,顶门振开,得出入自由;慧中振开,得天眼生出;喉咙振开,得生死自在;五脏六腑振开,得戒定真香!”

    “施主刚才于一瞬间开顶门、开慧中、开喉咙、开脏腑,诸窍通神顺气,降服烦恼妄想,此时便有戒定真香自五脏而出、萦绕体外,可见心中定有深厚佛性在!”

    真觉禅师不说还好,一说到“戒定真香”,在场众人这才惊觉,鼻尖原本伴随木球使者而来的檀香已经被另外一种异香所取代,而且这种被老僧称为戒定真香的异香比之淡雅隽永的檀香更加清净玄妙,令人心神俱静、俗虑全消。

    以齐敬之如今的见识,自然已经知晓这天底下的修行门径虽然多有不同,但就如同道门十魔和佛门十魔的划分,个中其实亦有不少相通之处,至于什么佛性不佛性的,不过就是个名称而已,实在不必深究。

    他嗅着从自己体内散发出来的异香,忽而生出一个预感,距离压服毕方、登上灵台的那一日应当不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