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左军都统一扑不中，怀抱着老母头颅，眼望着半床枯骨，神情登时转为茫然，愣愣站在床前，明显不知所措。

    “真就是欺软怕硬呗……”

    齐敬之腹诽了一句，却是并没将这个念头宣之于口，在王潼这个即将丧母的孝子面前叽叽歪歪，也未免太不厚道。

    “咳咳咳！”

    王家老媪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头颅散发出来的气息陡然衰弱，恍若风中残烛，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老身这回是真的要走啦！”

    她发出一声喟叹，语气里没有不甘和忧惧，反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喜悦：“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婆子眼不见为净喽！”

    说话间，无数裂纹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这位老夫人的脸庞，连没有皮肉、只是骷髅的那半张脸也是如此，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勉强粘连在一处的破碎瓷器。

    王潼整个人都僵住了，当真是一动都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将老母的头颅弄碎了。

    齐敬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计较。

    从先前那个青年落民失去身躯后的反应来看，落民这种异人虽然能够做到身首分离，但头颅并不能长久离开身躯的供养，比起能身化怪眼飞头、随意夺人身躯的邓绍要差得远了。

    只是没想到王家老媪身死之后明明已经化为异类，竟然依旧一如生前，对自己的身躯有着依赖。

    少年略一犹豫，终究没有将剩余的那两件亡人衣尸取出。

    眼前这位可敬的老夫人为了儿孙前程，连神位都不肯要，死志何其坚定，此刻更是终于放下执念而心气尽泄，哪可能再靠着亡人衣之类的东西苟延残喘。

    于是，齐敬之什么都没有说，小心避开脚下碎骨，一跃跳下床榻，将最后的片刻时光留给了这对母子。

    他走出几步，抬头朝霍公孙姐妹轻声道：“齐某仓促入城，多有搅扰之处，尤其是尚不曾拜见寿光侯，实在有些失礼。敢问二位姑娘，侯爷的官衙在哪个方位？”

    “不见不见！”

    霍二姑娘立刻应声，语速奇快无比：“你直愣愣地飞进城里来，骇得城墙上的军卒一阵鸡飞狗跳，我家侯爷早就远远瞧见了！”

    “他派我们姐妹过来此处，自己却不跟来查看，定然是心里恼了，不想搭理你这傻鸟！”

    齐敬之听得眉峰微蹙：“钩陈院驺吾二卫北来永昌，乃是奉了国主诏命，岂是寿光侯说不见就不见的？”

    “姑娘不愿意指路也就罢了，还请莫要信口开河、横加阻拦，为侯爷招灾惹祸。”

    听见这话，霍二姑娘愤愤欲言，却被自家姐姐瞪了回去。

    这位霍大姑娘说起话来就明显温和柔细多了：“我这妹子不过是与齐校尉开个玩笑，还请莫要见怪。”

    “我家侯爷此刻正在巡视禁水、踏查水情，齐校尉若是着急拜见，只管出城向北，到禁水之畔去寻他便是。”

    齐敬之点点头，朝着对方抱拳一礼，又回头看了一眼王潼母子。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王家老媪已是气息奄奄、宛若游丝。

    霍公孙姐妹两个见状，立刻兴冲冲地飞了过去，在母子二人的头顶不住盘旋，脸上带着明显的期待之色。

    齐敬之摇头一笑，将眸光在屋内转了两遭，眼见确实遍寻不着邓绍的踪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而出，再次冲天而起，飞入了冬日晴空之中。

    其实直到此刻，他也没有真正摸清邓绍那妖人的真实修为。

    它的金睛和怪眼能够占据死物、夺舍生灵，甚至还能留存本主的部分心念，堪称诡异莫测。若是将之视为某种极其特殊的灵气，则邓绍应当有餐霞乃至心相的修为。

    同时此人被斩首后犹能不死，还能只靠着一颗怪眼头颅就飞行绝迹、一路遁逃，似乎已经迈入了灵台之后神形修行的门槛，至少也是靠着邪术模拟出了几分雏形。

    齐敬之此时想来，若非自己昨夜骤然发难、果断先下手为强，还真未必能胜得这么轻松。

    念头转动间，他一路向北飞出十余里，远远就瞧见了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

    这些白色雾气看上去并不如何浓郁，在风中不停地翻滚飘荡、将散而未散，内里有一条横亘东西、分割南北的河流时隐时现。

    白雾内外、河流岸边除了几具鸟兽人畜的白骨，并不见半个生灵，前来巡河的寿光侯阳圣卿更是不见踪影。

    “这条河应就是驺吾军将要渡过的禁水了……”

    齐敬之想起骊山广野对禁水中瘴毒和鬼弹的描述，就有心想要试试威力，尤其想要看一看鬼弹这种号称击船则船毁、中人则人亡的无形恶物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于寻找寿光侯，反倒是次要了。

    念头一起，少年当即从空中落下，背后双翅往身上一裹，化成一副明光铁甲。

    最近总是被借来借去的灵魄尸也悄然浮现在他的掌中，重又化为了曾经的灵官面甲。

    这面甲的容貌乃是取自仙羽山玄都观前殿中供奉的都天大灵官，赫然是赤面髯须，额头生着一只火眼金睛。

    齐敬之从前还觉得灵官面甲三目怒视、威猛绝伦，可此刻看着那只虚有其表的火眼金睛，心里忽然就有些膈应，半点儿都不想将之戴在脸上了。

    “我如今已经开始涉足神形修行，然而无论是心相还是灵台，各种有用没用的零碎着实太多，自不可能一一显化在身躯之上，连带着一些个华而不实或是不常使用的外物，也是时候开始一并做些取舍了……”

    他当即伸手往面甲上一抹，属于都天大灵官的威猛容貌登时就被消去，变化为了平平无奇的少年自己，而且颜色浅淡、近乎透明，戴在脸上几乎瞧不出来。

    “嗯，早在小松山时，这具灵魄尸就变得与我的五官很是相近，后来则是先后变为了青鬼、赤鬼以及灵官面甲，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之下竟是又变回来了。”

    齐敬之用变了模样的灵魄面甲护住面门、进而包裹住自身魂魄，方才提刀缓缓向北而行。

    他才一踏入白色雾气之中，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目光。

    目光里透着不加掩饰的狠毒恶意，却又被灵魄面甲尽数挡下，不曾扰乱少年的心绪分毫。

    紧接着，这些有如实质的恶意目光没有寻到破绽，竟是齐齐偏转。

    “嗯？它们看的似乎是……”

    齐敬之此时灵觉大开，又有灵魄尸增益，立刻就察觉了异常，下意识低头看去。

    几乎同时，十数道由河沙凝聚而成的箭矢或是破水而出、或是破空而来，目标不是齐敬之，而是他落在身前地面上的……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