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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后悔
    姜云的舌尖抵住唇齿,敛下险些溢出的错愕。

    她没有出声,只以眼神诉说疑问,目不转睛地看着明燎。

    而明燎的声音极为轻淡:“瑾之或许不知情,也或许只是装傻。总之,他去见了皇后。”

    他微微低下头,将一身锋芒全然交付。

    锦幕遮住一室明光,丝丝细巧红烛,在宫闱深深之间如同萤火。

    不过渺茫微光,无法照亮皇城晦暗。

    沉重的阴晦泛滥也嚣张,姜云却藏在眼前之人的庇护里,被明燎的身影牢牢遮蔽。

    “瑾之勤习武艺,自幼知兵,他并不热衷功名,却也有守土开疆之志。”

    姜云轻轻颔首。

    贺周的性情,他们都能看清。

    “皇后以为,毁了他一身好武艺,就能断送他的仕途。”

    明燎冷嗤一声:“贺家人,怎能理解他的坚毅。”

    姜云略有迟疑地问道:“只是一个深宫妇人,先皇后打算如何……”

    她仍记得大射之时,皇帝一声金口玉言,亲自解了她的疑惑。

    多少慷慨儿郎飞马张弓,皆不及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将军。贺周勇冠三军,力压一代豪杰,是经年大比之魁首。

    一个深宫妇人,岂能轻易伤及贺周!

    她已然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地垂下目光。

    从来坚韧的姜云,竟仿佛不敢多听一般。

    明燎几乎一字一顿,间隙分明的一句话,正澎湃着无限杀机。

    “你应该猜得到,瑾之这样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云深深长叹:“殿下说得是。”

    低语如诉,无声无息。这一声感慨,如同自唇齿之间强行挤来,悄然消失在一室喑哑里。

    她并非怜惜,也无意叹惋。如贺周一般的人,行得正坐得端,遗憾二字,从来坠不到他的身上。

    姜云只是想要说些什么,打破一室沉寂冰封。

    然而,她终究说不得任何一字。

    外人没有立场质疑他的坚定,更没有资格否认他的执着。

    明燎又道:“瑾之入宫之时,孤已经收到了消息。”

    顿了顿,太子殿下直言不讳:“孤难得后悔。时至今日,孤仍然在后悔。”

    姜云微微一怔,惊讶地仰着头,试探一般的问道:“您……后悔没有拦住贺将军?”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凝成一片晦涩的痛。

    先皇后,是贺周的姑姑,更是明燎的母亲。

    贺周不愿相信的事,他又如何……

    尊荣也是枷锁。贺周的枷锁是仁,而明燎的枷锁,却还有一重身份。

    他理所当然地庇佑天下,理所当然地把人间丑恶背负在身。

    在太子殿下眼中,纷纷世情无数惊涛,似乎都合该由他承担。

    问罪于己,对他而言,竟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

    即使此事之后果,已然全数应在他的身上。

    姜云缓缓攥住衣角,强行按下翻涌的心。

    明燎的声音响在姜云耳畔,与她的思绪殊途同归。

    “孤后悔没有见他。”

    姜云讶然抬头。

    “彼时,他最不想见的人,大概就是视若兄长的东宫太子。”

    姜云低声道:“善战者也善观察,贺将军之谋略,足可谓是当世罕见。”

    匆匆回京,遭逢大变,以贺周的机敏,当时就该看穿明燎之计。

    明燎的言辞仿有萧索,漫卷冰雪襟怀,傲立霜风:“是,他猜到了。所以,孤便也由他回避,不愿再打扰他。”

    “倘若殿下有召,贺将军必然会来见您。”姜云眸光低垂,若有所思,“即使他走到皇后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赶赴东宫。”

    对明燎的敬重和信任,早已融入贺周的骨血,凝成一腔忠勇壮志,无畏也慷慨。

    公私分明、心怀天下。这样的贺周,即使郁结难消,也不会违背明燎的命令。

    姜云唇角翕张,久久无言。

    她想劝,却不能劝。

    劝他放下、劝他释怀,对明燎来说,这是荒唐的逼迫,更是可笑的侮辱。

    他对贺周始终有愧,他不可能宽恕自己。

    良久,姜云轻声问道:“所以,知道贺将军去见先皇后,您就跟了过去?”

    为妻,为臣,她不愿再提那一段惨烈悲戚。

    “这是……”隔着单薄锦缎,她的指尖缓缓贴上他的周身。

    姜云的目光轻轻柔柔,仿若猜测一般地看着他:“是烫伤?”

    女流之辈,拘束深宫,先皇后能做的,无非只是如此而已。

    明燎略一颔首,应了她的猜测。

    然而姜云恍惚之间,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藏着试探,犹犹豫豫地看向明燎:“我与贺将军,讲过那场刺杀。”

    江南舞弊案中的刺杀。

    明燎眸光一顿,示意姜云尽管直言。

    “贺将军曾说,即使为了救人,您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先皇后有心报复贺周,太子殿下以身相救。这似乎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故事,君臣相得,感人至深。但——

    身为亲历者,贺周却说,明燎不会这样做。

    姜云仰着头,轻声说道:“贺将军之言,不像假话。”

    “即使坦荡如瑾之,也不乏搪塞之辞。”明燎笑了笑,双目微眯:“太子妃怎知,他不是为了隐瞒真相?”

    太子的伤情是为机密,贺周选择回避遮掩,不足为奇。

    然而,姜云却似十分笃定:“若您护了贺将军,他便是有心隐瞒,也不会说出这般借口。”

    明燎目光微凝,而后洒然长笑。

    “太子妃说得是。”

    也不知取悦他的,究竟是姜云还是贺周。也或许,只是灵光一闪,驱散了一室暗沉。

    总之,此刻的太子开怀而笑,淋漓酣畅点入明眸,照亮一身慷慨意气。

    姜云与他,皆见激扬。

    明燎笑着问道:“太子妃可还记得,孤方才说过什么?”

    浮沉悲欢,大起大落,姜云的心深深坠着。得此一问,她细细回味着方才对答,察觉一丝险些忽略的异样。

    “殿下方才说,您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姜云恍然回神:“诛九族的大罪,纵有大义灭亲之举,但……”

    皇帝未必愿意放过贺周。

    只是这般妄议尊长之言,却是不该宣之于口。

    明燎淡淡道:“想要保全瑾之,这是唯一的办法。先皇后得他敬奉,勉强也算还了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