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似是没料到姜云如此天真,如同嘲讽一般地向她看去。
“太子妃就当真不曾想过,孤有此举,也是逼迫瑾之妥协?”
他噙着一道不深不浅的笑,冷淡地近乎冷血:“孤的太子妃,不像这般单纯的人。”
姜云没有起身,没有抬头。她眼底似有一层轻淡的悲哀,浸润在无形无影的厚重兵锋里。
一盏清茶温热散尽,暖室寒凉如冰。
姜云脚底微麻,腰侧也多了几分僵硬之感。
她将双唇绷得更直,克制住愈加激烈的气息,稳稳地站在原地,死死维持。
“若将军所料不错,此前的谋逆大案里,您想要的答案,贺将军已经给了。”
她的身形没有半分动摇,言辞同样十足笃定。
“用人不疑,这样的事,殿下不会再做第二次。”
明燎平静如常,任她苦苦支撑。
宫中女眷之中,数姜云身份最高。太后是个温和的人,从不会磋磨小辈。皇帝和太子恩威深重,更不至于难为女人。
她入宫时日不短,还没有人如此落她面子。
原以为是森罗殿,修罗场,但皇城岁月并不难熬,甚至称得上十分轻松。
一旦回到规矩森严的宫城,就无人胆敢冒犯地位尊崇的太子妃。后妃、公主……他们熟知帝王脾性,不会无故惹他生厌。
恃宠而骄四个字,绝不会出现在今日皇城。
姜云能忍一时之苦,但日复一日的安逸和平静,到底是娇惯出了一副单薄身子。
裹着江南清风而来的太子妃,见惯了人间苦难,经得住严霜凛雪。可眼下,只是多站了片刻,她竟觉得有些难捱。
姜云的唇齿咬得更紧,面上却不露半分疲惫。若无这一插曲……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是久病缠身之人。
明燎淡淡看向她:“起来吧。”
“是。”姜云缓缓起身,仍然不动声色。
明燎看出了她的苍白和无力,但也不见心软,甚至有些变本加厉。
“换一壶茶。”
他虽偏爱姜云的茶,却也从未向她索取。姜云身为东宫太子妃,理应得到夫君的敬重。
但他的确下了一道冷硬如刀的命令,而姜云也毫不犹豫地执行了。
背过身之时,她躲着明燎的目光,长长舒一口气。
然而她心底的惨淡悲哀愈发浓烈。
贺周如此,她也如此。
明燎的温柔如同利刃,狠狠扎在姜云心口。
他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用最强硬的口吻逼她离开。只要逃离明燎的注视,也柔也韧的太子妃就能得到一丝喘息。
至于贺周……明燎宁肯被他误解,也不愿他再一次背负无谓恩情。
太子终究只是太子,明燎帮不了贺周。倘若再一次牵连东宫,贺周心中枷锁只会更重。
不多时,茶香充盈满室。
姜云缓过神,卷着一身淡雅清香回到明燎身边。
“殿下希望贺将军恨您。”她忽然放轻声音,“您想逼他恨您。”
“太子妃。”明燎沉声唤道,“注意分寸。”
姜云轻叹:“您希望他宽恕自己,可贺将军这样的性子,怎么会轻易加责于人。”
贺周遇事必先拷问自己,而后……就是罪魁祸首。
明燎冷淡地抬起下颌,姜云下意识追随他的目光,将注意转向案上茶器,片刻之后,面色深沉的太子妃失笑出声。
她喉间还余有些许颓意,牵不得几分力气,这么一笑,姜云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偏偏她生得动人,笑得娇娇软软,那一身深藏的柔弱,就这样暴露出来。
明燎目光一顿:“坐。”
姜云为他添好新茶,收拢杯盏,从容落座,却仍然不曾放弃。
“我不知您与贺将军为何如此,但也愿斗胆一猜。”她向明燎稍稍贴近,声音浅得仿佛无痕,“贺家……有其他人活着?”
明燎眼底终于掠生变化。
他扬眉睥睨,冷笑一声:“怎么可能。”
姜云的心再次变沉:“那就是更危险的事。”
明燎道:“姜云,你逾矩了。”
姜云沉默许久,最终深深一叹:“战事将兴,无论何种牵绊,都不能继续拖延。陛下今日之言……是警告,也是提醒。”
“我不知陛下究竟知道多少,但姜云看得出,陛下信您,也信贺将军。”她微微倾身,几乎要投入明燎怀中,又仰着脸探了探,耳鬓厮磨一般,“对您而言,帝王的信任远比怀疑更加危险。”
随后,姜云扶案坐直:“陛下信任东宫,您就不能让他失望。”
在皇帝眼中,以东宫之力,足够将此事处置得宜。一旦有疏漏之处,他也只会追究太子之过。
明燎的处境绝不轻松。
然而他却笑了:“你放心,陛下不曾怀疑贺将军。”
姜云拧着眉与他对视,试图寻找明燎的破绽。
明燎道:“孤料定此次大射将有异常,才命瑾之暂且回避。缺了一位勇冠三军的英雄魁首,今日之一切,皆能以长幼尊卑作为收场,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他似考校一般地问道:“除了没有看到刚直锋利的贺将军,陛下可曾错过什么?”
“您的坦荡,襄王殿下的淡泊,三殿下的眼界与心胸……以及两位惊艳群臣的西戎客人。”姜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除却一位不知退避、锋利如常的贺将军,陛下希望看到的皆已成真。”
明燎又问:“若如此,今日胜败又当如何?”
姜云叹道:“贺将军性情太烈,过刚易折。”
“风头太盛,树敌太多。”明燎恢复了冷淡,“陛下不曾怀疑瑾之,但不会给他更进一步的机会。”
姜云眉目低垂,久久无言。
等到明燎面前的清茶再度转凉,他才听到姜云的声音。
“贺将军,只能是依附主君的孤臣。”姜云眼底漫上一层深深的遗憾,“他不会容许贺将军开府立业,贺氏门阀也绝无机会再次挺拔。”
明燎道:“所以陛下降责,与他无关。”
姜云慨然一笑。
皇帝斥太子不孝,是斥他枉费君父一片苦心。他代太子做了恶人,而太子竟然不愿领情。
“陛下降责,是因您的一时心软。”
太子妃温和的嗓音不惊波澜,却也激起一室激涛。
至于浅语低吟之间的真真假假,已然无从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