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高三那个寒冷的假期结束以后,我回到学校,就在那里,我看到了王倩。她趾高气扬地站在我面前,用那种比平时高傲百倍的姿态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笑我狼狈,笑我自作聪明,笑我活该。是的,我找不到沈洛阳了。整整一个寒假,他像是从这个地球无故消失了一样。他丢下了无助、狼狈不堪的我,但是我不想承认他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或者说我不敢承认我看错了一个人。我用坚定不移的姿态对待他,对待他的离开,或者时间会让我明白自己的可笑,明白其实在某年某月某一天我已经开始怨恨他,而那个某年某月某一天也恰巧是我找不到他的时候。
王倩站在我面前,带着那种鄙夷的语气对我说道:“杨沫,你怎么这么落魄呢?是不是这个寒假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对了,沈洛阳转校了,你知道么?”
她知道了,我承认那时的我很没出息,我在害怕,害怕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问她:“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他是想要甩掉你的。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其实他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跟我打的一个赌,他其实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别那么自以为是,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杨沫最优秀么,他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贱货。听说你在初中的时候还勾引过自己班上的男老师,是教数学的吧?原来你的口味那么独特?好像沈洛阳的数学也挺好的!”
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这么喜欢热闹,所以只有那么几句简短的话就招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学生,他们总喜欢用自己的“认为”去评价一件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这时我突然想起爷爷走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围在池塘边,虽然我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算不上悲痛欲绝,但我不知道他们脸上那个可惜的表情是不是出自内心。其实我是不大喜欢人很多的地方,那样的地方只会让我更加冷漠,即使对待爷爷的死也是这样。
“你只要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其他的我不想听。”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你为什么急着想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自己付出得太多了,得不到回报。”然后顿了顿又说道:“你是不是已经和他~”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
“杨沫,这样的事情应该对你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吧?你不用这么伤心的,你那么漂亮。还愁找不到下家么?”说这句话的是王倩身边的女生,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了。
“你们觉得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是一件值得光荣的事情么?”一个女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想起。
这时我看见江琳向我走近,人群就自然而然散开一条道。当然刚才那句话也是她说的,然后她看着我,“杨沫,你还好么?”
最后我只能说,那天,那样的一个女孩把我解救了。我们坐在足球场观礼台最高的台阶上,寒冷的风就这样赤裸裸地扑面而来。我们像是所有灾难过后突然形成的同盟。她转头毫无保留地朝我笑了,阳光把她有些坚硬的轮廓熏染得异常柔软,她说:“杨沫,你真坚强。”
然后我看向她。她继续说道:“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哭。”
“哭?哭能解决问题么?”我不是不会哭,只是不敢哭,我害怕别人洞察我的软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但是当我听到她那句“杨沫,你还好么?”的时候,我想哭,这是真的。我受不了别人给予我太多关心,我会以为那只是一种人性中最平常的同情——而我最讨厌同情。我总是有比别人更多的自尊心,太大的关心也会触及到我的底线,它永远像一条不会愈合的伤疤结在我的心口。
她突然说:“杨沫以后我们一起,我们互相保护。”她很认真地在说这句话,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足够相信。
“为什么?”至少在我认为我们没有熟悉到可以在一起的样子。我又补充道:“为什么帮我?为什么要在一起?”
“因为我们都看错了一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在笑,我敢保证。
我回到S市,第一次见到沈洛阳是在江琳的生日会上。当然江琳在请我来的时候没有对我说过他也在。我那时有怀疑过,她是不是已经忘记在那个寒冷的日子,在高高的观礼台上,她对我说过“因为我们都看错了一个人”。我想笑的,我知道她有时就是可以把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宽容地那么理所当然。何况这样的伤害并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
他坐在黑暗里对我说道:“杨沫,你回来了?”
四年以后我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语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那一刻我真想自杀,因为看到他我就会无可救药地想到那个狭小的私人诊所,一场四百块钱的交易。四面都是苍白的墙,我觉得四肢冰冷,我想或许是因为冬天的原故,又或许,是的,我离谱地想到可能这个包裹的异常严密的女人开了冷空调。我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听到金属器械不断撞击发出的清脆的声音。然后我看着天花板上那个肮脏的吊灯,突然很冷静地等待凌迟。
我其实想要慷慨地说“是的,好久不见”。但是,抱歉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配合着郑心诺把我拖到一边的沙发坐下来的动作。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然后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厕所大吐特吐。等我处理完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出门看到沈洛阳靠着走道的墙抽烟。看到我,就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向我走来。
“杨沫,让我看看。嗯,好像漂亮了很多。像个女人了。”他扣着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而我竟然没种地不敢抬头看他。我深吸一口气,酒吧的空气还是那么污浊,然后我推开他,想要离开。
他在我身后说道:“杨沫我很想你。”
我听到我血肉里那些疯狂的让我害怕的因子,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体里乱蹿。我转过身像火箭头一样奋不顾身地撞进他的胸膛,把他压在墙上,然后在他肩头狠狠咬着。就像所有的仇恨突然爆发产生的力量,我渐渐感觉到口腔里弥漫的淡淡的血腥味。他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说道,“杨沫,你怎么长大了还是这副德行。像只母狗一样乱咬人。”语气中我竟然感受到了淡淡的宠溺。
我相信那个是错觉。因为我在恨他,我在怨他,我命令自己在这种时刻只能感受到这个。“沈洛阳,你凭什么说想我?你有什么资格想我?”
然后他推开我,“杨沫,你发什么疯?我知道当初不辞而别是我混蛋,但是我后悔了,所以我来找你,我们重新开始。”
他说得很认真,但是,“你现在就是像杀人犯一样,你以为你捅了我一刀,再抱歉地对我你后悔了,我就会原谅你,重新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把我杨沫当成白痴么?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我么,你沈洛阳对我一笑,我就要学会感恩戴德?”
“你打的是什么比方?你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怎么现在找到好的下家了,就这么无情地对我这个前男友。杨于超就不介意我和你的事情么?包括上床?”他有些气愤。
“杨于超?杨于超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连他的手指头都比不上。”然后我突然想到王倩的话,“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肯定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贱货。不,其实你很久以前就发现了。怎么,贱货就一定要被你这样的混蛋糟蹋么?你以为自己比我高尚得到那里去。”
“什么?”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我。“糟蹋么?你觉得和我做那样的事情你委屈了?那是你自愿的,你别忘了。”
“不,不是委屈,是恶心。”我说。在我转身离开之前,我看到他渐渐转坏的脸色。
现在至少现在我证明了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我只记得我们吵完架以后,我又喝了很多酒。然后不知道被谁扶着,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的脑袋里乱七八糟,我感觉自己被放在一张床上,昏暗的灯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射进我的眼里。然后我就记起了很多事情。
我记得沈洛阳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开场白,“杨沫,做我女朋友,必须。”然后正当我在思考要用怎么样的答案来回答他这样的问题。不,是要求,他并没有说:“杨沫,做我女朋友好么?”我想这样的语调,这样的表情,需要练习多少遍,但是后来我知道对于其他人或许需要练习但是对于他——不用。
这时,杨于超的声音适时介入,他说:“识相的就别找杨沫,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那不管你的事。除非,你想和我抢。”
“我怕你?”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立着可笑的誓言。
这是我经常想到的一句话,他背着阳光,棱角分明,他对我说,“杨沫,做我女朋友,必须。”其实那一刻,我已经被最后两个字打动。我以为这两个字是从骨子里蹦出的,具有刻骨铭心的意义。我以为它们代表了所有的海誓山盟,风花雪月。我以为我们可以用这两个字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是我不知道其实这两个字背负着一个可笑的赌约,一场让人陶醉的舞台剧。某一天在阳光下,在所有的灾难面前,它们什么作用都没有,深深地钻入我的血肉中让我疯狂。我怀疑过它们是在那场肮脏的交易进行的时候乘虚而入的。
我流了很多血,多到,让我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它只能无辜地用冰冷的体温来反抗我的无理取闹。是的,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惧怕寒冷。害怕冰冷的空气挣扎着透过我的衣衫,毛孔,刺激我的肉体。
我感觉冰冷的液体划过我的眼角,有丝丝的寒意透过皮肤传入我的骨髓。所以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