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见了,呵呵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
这妖儿也是个傻的,忒分不出善伪好坏!想是冒着犯忌风险,硬传了他些儿服气炼丹法门,遂有此寿。
待俺变成那老和尚的模样去讨要,往那熊儿的洞里走上一走,吓他一吓。
嘿嘿,正主来讨,看我那袈裟怎不还来。
假若以此得手,便是小师叔口中的伐谋。当即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变得与那观音禅院的老祖师一般无二。
待收起铁棒,拽开步,径来洞口,叫门声也是苍老,神行动作也是龙钟,前后所有均与那老祖无二。
小妖听这叫门声音熟悉,于是通过暗孔偷瞧。
见是那大王也敬重的老和尚来了,便急忙跑去开门。
而后鬼鬼祟祟张望半天,才急火火将门口之人放了进来。
而后一路带领,急转身报道:“大王,是金池长老来了。”
那怪大惊道:“他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
我这儿刚才广散帖子,想要聚众为他报仇,他怎忽然又活了过来?
这往后可让我这脸儿往哪搁?
真是,真是……”
行者随那小妖一路进了前门,但见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
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
于是暗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再容他修个千儿八百年,指不定真能成人家坐骑宠物。”
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了三层门里,又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
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
见行者进来,急忙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老友,昨夜大火我去救援,错眼以为你死了还伤心了好久。
着实有错,有错!
如今见你安好,我心甚慰,快请坐,请坐。”
行者有模有样与他以礼相见,完毕才坐定献茶。
茶罢,妖精欠身道:“不知禅院此刻可好,那恼人的猢狲甚是可恶,俺推算那火儿便是他歹心无疑。”
行者呵呵一笑,摆手道:“错了,错了!
那火儿却是老衲所放,与那位大圣无干!”
熊怪闻言,眼中生出些异色,却追问:“老友糊涂了吧,那观音禅院本是你家。
往日修行功德多汇于彼,平白无故的,你烧它作甚?”
悟空眼珠转了转回道:“宝贝在前,哪还在乎那许多?
当日我与他们斗宝,轮到袈裟一项本以为必胜无疑,怎料他们却有佛宝加身,怎不惹人艳羡。
看那和尚好欺,我便将袈裟讨借出来。而后趁夜放了场大火以绝后患。
你倒说说那袈裟换禅院的买卖,可否值当?”
黑熊眼中异色更甚,只强装平静道:“我看那泼猴凶顽得很,可没一点儿佛家心肠。
你说这袈裟是他的,我却难信。”
悟空变作的老僧把眼睛一瞪便道:“休胡说!
我佛家里,金刚虽然怒目,却只因慈悲心肠,你怎知那猴是恶人?
又怎晓得那袈裟不能为他所有?”
那怪听了这话,渐渐眯起眼睛笑道:“老友差矣!
是你妄生歹念办事不利,才差点儿让这袈裟葬了火海。
如今你不抓紧重建禅院祈祷赎罪,却来我这里又欲作甚?”
行者摆手道:“你莫框我,那宝贝自昨夜失火,便被偷走了。
今日害我一番好找,才终于在你家熊儿身上看到你书写的请柬,里面甚还咒我死了?
昨夜我忙着张罗放火,却还不曾仔细展看那宝贝,怎期被大王取来。
如今禅院被那火烧了残垣,我多年积攒的家私也悉数化为乌有,那唐僧的猴脸徒弟又有些骁勇,本想着来找大王求援的。
这下倒好,待你还了我那袈裟,便真可以孑然一身跑路去了。”
那熊怪却是冷笑,全然没有取袈裟的意思,只嗤道:“非也非也,我闻说:君子不欺,小人常骗。
倘若有人骗我一回,他说的话我怎还信得?
本来我还四村,担心怪错了那弼马温儿。
经历此番,事情才算真正做实。后面哪怕那猢狲杀了我,也休想在蒙骗中强取豪……”
正讲处,却忽见一个巡山的小妖跑来报道:“大王,大王!祸事了!
先前派去下请书的小校,有一个刚被袭击晕倒在路旁!”
那怪闻言却也不惊,只想道:呵呵,这猢狲果真够傻,变化下来虽有其形却没有其韵。
眼前这莫名来的和尚,果然是他!
想毕,他便忽然纵身招过枪来,急急朝行者刺去。
行者被他识破也自无奈,现出本相之余随手抓住枪尖儿,说道:“你这小辈,忒不识好歹!
俺给你个台阶,你只顺着下了便是,怎吃了秤砣般与你外公为难?
真以为孙爷爷心善,不忍打死你?”
黑熊使劲拔了拔,却丝毫拔不动自己兵器,更怒道:“你这泼猴,要杀便杀,要剐就剐,那里说那许多。
你这个泼皮无赖,满口胡言虚假怎做得数?俺定不让这等奸邪得逞,今生你见不着那袈裟了!”
悟空骗人本就理亏,此刻被事情僵在这里打也打不得,走也走不去,一时却没了办法。
那黑熊见他一直也不动手,似真有些顾忌。遂舍了兵器,从中厅里跳出逃窜。
悟空见他忽然窜走,担心跑丢。便赶忙追了上去。一路自天井中赶到了前门外,唬得那洞里群魔尽皆丧胆,家间老幼全都无魂。
这场山头好追逐,比之前番更不同。
猴王胆大充和尚,黑汉心灵隐佛衣。
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有差池。
袈裟欲见被识破,宝贝玄微真妙微。
小怪寻山言祸事,老妖见机就脱身。
翻身躲出黑风洞,丢枪夺路着是非。
身旁猴子紧跟随,大圣戏谑难忘存。
悟空神通世间少,妖怪胆魄世上稀。
这个要把佛衣展,那个不得肯善归?
死硬境地实在困,齐天之威也犯难。
他两个傻乎乎跑来跑去,吐雾喷风,飞砂走石,直闹到了红日沉西,也不没个肯弃。
那怪道:“姓孙的,你总追我作甚!
今儿天晚,我已困乏。
你去,你去!待明早我点齐人马,咱们再做分说。”
行者叫道:“孙子莫走!你以为凭明日召来的虾兵蟹将,就能难住俺老孙?
当年俺一统妖族,什么阵仗没有见过?
当时俺大闹天宫,什么军势没去闯过?
要战,你便像个战的。要跑,你也得有些耐力。
前翻推说肚饿,此刻借口天晚?你真当自己是俺孙子,有亲爷爷疼爱慈顾不成?”
这黑熊儿却哪管猴子说啥,仗着他不敢动手,便作势狠往悟空身上撞去。
大圣怕真把他撞出个好歹,只好避开。
怎料那汉一个虚晃,便趁势化阵清风,瞬间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见这家伙耍赖,直气的牙根儿痒痒,却无计策奈何。
看了眼天色,也只得转回观音院里。待他按落云头,道声“师父”。
朱小杰也正眼儿巴巴等他回来讲故事,见这师侄真的回来,于是甚喜。
又见他手上没拿袈裟,便笑道:“你这个铜头铁脑,怕真是个疙瘩了!
教你动动脑子却怎得那般困难?这一天过去了,怎还不曾取回袈裟?”
行者赶忙从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朱小杰道:“师父,那怪物料定俺不想伤他,于是便把袈裟藏了起来赖着不给。
且他与这死的和尚原是朋友。至今也不信俺解释,此前他便广派小妖召集友朋要做那佛衣会儿。今日有俺堵门,他便唤得愈发殷勤。说是要共同讨伐俺呢!
于是老孙变做那老和尚,进他洞里去,骗了钟茶儿吃。可问他讨袈裟时,他却胡言乱语不肯拿出。
正坐间,忽被一个甚么巡风的回来禀报,说他恰碰到那被俺弄睡的小妖,便漏了馅儿。
于是那熊二话不说便开始乱跑。我不好伤他,又恐他乱窜久了,他像那日小白龙般跑丢,遂只好跟着。
其后也不知折腾多久,直到他见天晚,托词困倦要回去睡觉,便闪回洞中,紧闭石门。
老孙无奈,也暂回来。”
三藏听他们说得有趣,于是也停下念经忽然问道:“悟空,不知你之手段比他何如?”
行者嘿嘿一笑道:“那妖儿倘与其它寻常相比,倒也算个好手,抵得上七十二洞妖王中的一路。
倘在当初反天用人之际,倒也能在俺帐下坐个末席。
可若拿来和俺老孙比,他却又算个什么?
真若想害,只需吹口气儿他便要死了,怎还有这么麻烦?”
三藏听了悟空的话,不知为何却忽然高兴起来。待看完朱小杰给他的简帖,便将之递给一旁院主笑问:“不知你那老师祖,可也是个妖精么?”
那院主接了简帖之看了一眼,便慌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真真是人,否则却那会如此轻易丧命?
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爱慕佛学,便常化作人形来寺里求我师父为他讲经。
也不知老祖都对他讲了些什么,直将他说得服服帖帖恭敬有加。
其后更是私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识药、炼丹之术,才成礼尚往来的局面,后以朋友相称。”
行者道:“师傅,俺老孙有火眼金睛。
观这伙和尚没甚妖气,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只比你肥胖长大些儿,并非妖精也。
你看那帖儿上落款写着侍生熊罴,便做实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
三藏闻言,又生出许多好奇,只拉着悟空道:“我听古人说,那山中狗熊多与猩猩相似,既然都是兽类,他却懵懵懂懂自顾不暇,又怎么成精?”
行者摆手道:“谬矣,谬矣!
想俺老孙也是兽类,不也做了齐天大圣?
天下妖族多有兽类,他有何异?
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道。”
朱小杰却忽然问道:“悟空,你这说得也不对,我不曾闻石头有甚九窍,你不也蹦出?
话说你到底是石头变得,还是猴子生的?怎就忽然成了兽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啊,你既然是石头变的,咋不变成‘高达’之类,非要变个猴子呢?”
悟空不知道啥玩意是“高达”,只好吐了吐舌头道:“嘿嘿,师傅不知。
俺方才灵智化形时也不懂得美丑好坏,因为生得高险,却只有精擅攀援的猴儿可到附近。
常常听他在我身边儿嬉闹玩耍,俺便心向往之,渐渐变成这般模样。
真要说说为何,俺却说不出来。
被压之前,俺也曾多番打探其他石头化形的精灵,可寻遍天下,似我这般的也只有一个。
日子一久,俺便忘去前世,成了猴妖儿。”
三藏点头道:“既然那熊精与你同是妖族,却怎还要为难?
你听话儿,那袈裟为师真送他了,明日一早咱便启程吧!”
行者闻言慌忙挠腮道:“莫管,莫管,此事因我而起,我便自有处治。
你也放心,俺说到做到,绝不害人。”
正商议间,众僧却在那白衣秀士的指挥中摆上晚斋,与他师徒们吃了。
三藏教掌灯,便要收拾铺盖露天安歇。
可一旁朱小杰却哪愿意睡到外边,自顾自便跑去了昨日睡觉的禅堂。
众僧虽然知他腾屋好意,却也不敢让这长老受什么委屈,于是也一窝蜂将他劝推去安寝。
待把他们尽皆安排妥当,二百余僧众才在院主的指挥下载灶房、后方丈屋子与那几个新盖出来的屋舍中拥挤将就。
此时夜静,但见: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
满天星灿烂,一水浪收痕。
万籁声宁,千山鸟绝。
溪边渔火息,塔上佛灯昏。
昨夜庠黎钟鼓响,今宵却无哭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