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细如牛毛,远远观之犹如薄雾,滴落湖面漾起涟漪。
一艘舟舸游弋湖面,船舱内张昭、张纮、陆绩等江左旧臣,列席而坐,举酒而论事。
张昭望着船舱外的春景,感慨说道:“早春之雨绵延,乃百姓耕耘之时。然刘备、霍峻一意孤行,欲以卵击石,蛊惑使君,以抗曹公,不知将害多少江东儿郎葬身长江,难享太平之世。”
在张昭眼中,如果刘琦能听他的话,归降曹操。今下江左已平,吴越百姓能享太平,而他也能得归徐州,何必流落异乡了。
且他劝孙权投降,与劝刘琦投降的目的不同。昔日他劝孙权投降刘备,在于他不想辜负孙策于他的临终嘱托;今时他劝刘琦归降曹操,除了有畏惧曹操的念头,亦有希望天下太平,让他得归故乡之愿。
然刘备、霍峻力主抗曹,却是坏了他的期望。同时张昭也真不认为江左兵马,能胜得了曹操那几十万大军。
得闻张昭如此言语,陆绩也是不忿说道:“使君性情软弱,无鸿鹄之志。于乱世之中,得赖先君方能自保。今时大势所趋,不如归降曹公,即不失高官厚爵之位,又可得享富贵。”
张昭抿着酒樽,微微颔首,说道:“公纪所言有理,天下兴乱已久,应出圣人贤君息乱安民。念今下之世,曹公纵横中原十余载,无敌于天下。连那刘备多败于曹操之手,区区一霍峻如何能胜乎!”
顿了顿,张昭见张纮闷头不语,问道:“不知子纲以为如何?”
张纮在投降曹操之事上,态度甚是暧昧,既不劝刘琦力战,也不劝刘琦降曹。当然不站在刘琦一侧,实际也能看出张纮的态度怎样。
张纮沉吟少许,说道:“我闻霍峻用水师挫败曹操,与曹操隔江对峙,今时难分难舍。以纮观之,江左欲胜曹操,非速败不可。然速败曹操,又谈何容易。”
张昭不以为然,笑道:“曹公,兵多将广,即便不能速胜,但霍峻欲败之,又谈何容易。霍峻口出狂言,二月败敌,怎么可能?除非霍峻能得天时,借天公之力破曹。”
“呵呵!”
闻言,在坐士人都笑了几声。从曹操送信劝降刘琦起,唱衰江左联军,歌颂曹操的言语,在江左士人间层出不穷。
特别是霍峻豪言两个月破曹,更是笑死了他们了。两个月击败曹操,换成韩信在世都不定能成,霍峻敢如此放话,真就令人发笑。
当然他们这么唱衰二刘也不是没有原因,孙权至少是吴郡孙氏,待他们也不错。但那入主江左的二刘,以楚人为基本盘,即便能用他们也都是普通官职待之,故而对于他们来说,谁当老大影响都不大。
众人谈笑间,侍从趋步入舱,打断众人宴席。
“怎么回事?”张昭皱眉问道。
侍从走到张昭耳畔,低声说道:“启禀家主,霍峻、刘备于金口火烧曹公,曹公水师舟舸覆灭,三军大寨被破,损失惨重。今时曹公率残军出走云梦泽,霍峻、刘备引兵追击,不知后续战况如何?”
得闻曹操战报的消息,张昭脸色震惊不已,确认问道:“此事不假?”
侍从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不假,王长史、潘治中已向江左诸郡县,传达此喜报。”
“张公,怎么回事?”陆绩问道。
张昭挤出笑容,说道:“得金口战报,刘备、霍峻二人在金口,用火攻大败曹公。曹公战败而走,二人率军追击。”
张昭在话语中省略了曹操水师覆灭,损失惨重的消息。
“啊?”
即便张昭省略了战报细节,在场士人亦是面露震惊之色。不可一世的曹公居然真败了,且真如霍峻所言一般,两个月破曹。
“莫非笑语?”张允小心翼翼的问道。
此张允非彼张允,此张允乃吴郡张氏之族人,历史上吴国著名文士张温之父。其因轻财重士,得受吴郡人推崇,被孙权、刘琦陆续拜为从吏。
自取单名以来,汉代同名同姓之人不少,如那历史上蜀汉有文武刘巴,袁刘也各有张南。如此同名同姓之人,乃是无法避免之事。
见张昭不语,张允心中已是有数。
“咳!”
卜静咳嗽几声,说道:“天气时寒,静身体不爽,怕是不能与诸君宴饮了。”
说着,卜静站起身子,拱手说道:“静且先走一步,若有急事可命人传话与我。”
卜静,字玄风,吴郡吴县人,博览群书,于郡中时与陆逊、张敦齐名。曹操南下之时,卜静也有劝刘琦归降曹操。
今时局势突变,识时务者为俊杰,卜静自当不能与张昭、陆绩等人同流合污。
“哎!玄风?”
陆绩见卜静告辞而走,不由起身招呼。
张允见卜静已走,似乎想起什么,拱手说道:“允之子温尚在家中,等允归家传授经学。故而先走一步,下次允于家中设宴款待诸君。”
“张兄?”
陆绩见张允后脚跟上,又是喊道。
有了,卜静、张允二人带头,在场士人也都纷纷起身,告辞离宴。
陆绩见之,愤懑说道:“竖子皆不足与谋!”
坐到位上,陆绩说道:“张公,兵者之事,初败后胜者不少,今曹公兵马众多,让那霍峻小胜一场,又能如何呢?”
张昭苦笑一声,说道:“曹公舟舸皆被霍峻焚烧,三军皆被刘备、霍峻击破,今率残军败走云梦泽。”
“这~”
陆绩神色已是发懵,不曾想曹操败得这么惨。
张纮摇头叹息,站起身子,走出船舱。
张纮路过张昭时,用手拍了拍张昭肩膀,说道:“张公放心,使君非嗜杀之人,且使君性情柔和,当不会计较张公旧事。公可暂时归家休养,待风波过时,公将安也!”
“嗯!”
张昭叹了口气,说道:“霍峻虽傲,但论兵略而言,寡有人能及。曹公孤军深入,轻敌败于江汉,实乃一时之失也!”
见张纮已走,陆绩屁股也离开座位,向张昭拱了拱手,低头出舱,独自叹气离去。
昔时热闹的船舱内,仅剩张昭一人,甚是凄凉。然这便是现实,这些人能识时务而降曹,亦能因时务而拥刘。
此时吴县州府中,王粲、潘浚等刘琦帐下文吏,已是开怀大笑。他们早忘却了,当初刘琦被张昭、陆绩等人劝降,他们选择沉默不语。
王粲手持巾帛,将其巾帛上的内容,传阅于潘浚、伊籍、王凯等人。
王粲捋着胡须,笑道:“我与仲邈有言,若能得胜曹操,某当为写赋颂名。诸君观《金口赋》何如?”
“汉氏失御,曹操窃命,祸基中国,毒遍宇内,皇纲弛紊,王室遂卑。……曹氏尝藉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浮江汉之舟,下汉阴之众,羽楫万计,龙跃顺流,锐骑千旅,虎步原隰,谋臣盈室,武将连衡。喟然有吞吴楚之志。……”
“车骑、州牧同盟戮力,慷慨下国,电发吴楚,权略纷纭,忠勇伯世……刘公威武,以寡弱之兵,据敌于夏口……关羽、张飞、甘宁、赵云之徒奋其威……”
“将军霍峻,英武秀发,督两家之卒,驱兵西进,临川摧锐,战之金口,襟带要害,以止曹氏之南望。而江汉舟师,沿江东下,奋以锐士五万,北破七军于夏口,西阻舟师之金口。”
“霍郎深沟高垒,案甲养威,两月败曹。时以风火焚营,火烈风猛,飞埃绝烂。曹虏踠迹待戮,丧旗乱辙,亡师十九,仅而获免。……夫中原之大,盖乎俊杰如林。吴楚之地,多为芦苇之泽,然非乏国士……”
潘浚扬声而诵赋,神采之飞扬,恍如亲临其境。
王粲所写之赋,从曹操的恶名写到其兵马之众。后赞扬刘备、刘琦的事迹,称颂二刘为匡扶汉室,品德之高洁。及至霍峻,称赞他年纪之轻,兵略之强,可为国士矣!
当然不仅称赞霍峻一人,王粲在赋中亦有提及军中将校,颂其骁勇。
“彩!”
众官吏齐声喝彩,为王粲之才华而感惊叹。
潘浚攥着巾帛,笑道:“《金口赋》鼓我吴楚士吏之气,岂能独美于此。当传颂郡县,让世人知我金口大捷,我吴楚之人不逊中原之士。”
“正是!”
顾雍微微颔首,认可说道:“自春秋以来,中原自认衣冠之盛,视我吴楚为芦苇之所。今时之战,不仅挫曹操之威,亦扬二公及我吴楚之风,宜当传于郡县。”
今时与后世不同,自唐宋之后,南方经济、文学发展,让北人不得不承认南方非蛮夷。然两汉之时,称衣冠者,必指北方士族。如那衣冠南渡之语,可非无中生有。这种地域歧视盖非后世有,两汉时期亦有。
金口之战,从一方面而言,也可以说是象征南方的吴楚击败代表中原的曹操。当然这般的政治宣传,正是出自王粲之手。利用某种情绪挑拨,让吴楚联合,共御占据中原的曹操。
“善!”
王粲笑容浮面,说道:“可如顾君之语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