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粮又时常被盐监的胥吏克扣,不吃饱穿不暖,每日还得重复繁重的体力劳动,可想而知这些盐户过的有多凄惨。
韩桢问道:“盐监建在何处?”
“禀相公,盐监所建在盐场旁,距此约莫三里路。”李大躬身答道。
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韩桢也不数,径直扔了过去。
李大双眼一亮,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矫健,一把抓住钱袋。
在手中微微掂了掂,起码有两三百文。
咕隆!
李大咽了口唾沫,大喜过望,千恩万谢道:“多谢相公赏赐,相公洪福齐天,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盐户是世袭制,一旦当了盐民,入了盐户,子子孙孙都将是盐民。
既是盐户,平日里只有米粮,何曾见过钱?
李大当了这么些年里长,唯有超额完成朝廷下达的任务时,盐监的官员开心了,才会赏赐几文钱,以示嘉奖。
而就是这几文钱的赏赐,这么多年下来,也是屈指可数。
韩桢下令道:“去通知其他几个村子,让所有盐户去盐监待命,我有要事吩咐。”
“相公稍待,小老儿这就去。”
一双手紧紧攥着钱袋子,李大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吩咐完,韩桢挥挥手,一马当先的朝着盐监所方向行去。
来到盐监所后,韩桢吩咐道:“原地休整!”
“得令!”
四百青州军在一名都头的指挥下,分成两拨,一拨负责警戒巡逻,另一拨则卸去身上铠甲,抓紧时间歇息。
交代一句后,韩桢翻身下马,与猴子一起走进盐监所内。
盐监所的规格与布局,类似县衙。
前院是办差公堂,后院则是官吏们歇息的住所。
似乎是敢炽军入住了两个月的缘由,整个盐监内脏乱不堪,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令人作呕。
皱着眉头逛了一圈后,他又来到不远处的粮仓。
那李大说的没错,敢炽军逃走了匆忙,留下了三百多石粮食,算是意外之喜。
猴子啧啧称奇道:“这些盐户竟没抢走粮食,倒也稀奇。”
“可能是怕敢炽军突然杀回来罢。”
韩桢随口答了一句,迈步走向盐场。
盐场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形似军寨,黄土夯成的围墙里,隐隐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一排排草棚下,架起一口口煮盐的大锅,木桶、串车随处可以。
串车,也就是独轮车。
不过与后世便捷的独轮车不同,这会儿的串车没办法一个人操作,因无法保持平衡,需得两人一左一右扶住,往往只能运送一些轻便的货物。若是载货过多,前面还需牛驴拉车。
《东京梦华录》中就有串车的记载:“前后二人把驾,两旁两人扶柺,前有驴拽,谓之‘串车’,以不用耳子转轮也,般载竹木瓦石。但无前辕,止一人或两人推之。此车往往卖糕及餻麋之类,人用不中载物也。”
猴子撇了撇嘴,一脸嫌弃。
看惯了小王村那先进的流水线制盐工厂,再看盐场,实在入不了眼。
正当两人巡视盐场之时,外面传来一阵阵嘈杂声。
“走罢,先安抚这些盐户。”
韩桢说着,大步出了盐场。
此刻,盐监所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盐户,并且还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韩桢双手背在身后,来到盐监所大门前。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大多表情麻木,目光呆滞。
身为盐户,他们失去了一切,每日机械式的重复劳作,只求一口粮食,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
盐民很苦,但几乎没人当逃户。
每日制盐虽辛苦,但好歹还能有一口饭吃,但山上就不同了,毒蛇猛兽,强盗匪寇,能不能熬过一年都难说。
为了东京城的繁华,且苦一苦百姓罢。
等待了片刻,见没人赶来后,韩桢朗声道:“各村里长何在?”
“小老儿在!”
李大第一个跳出来。
接着,又有五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
韩桢目光如炬,问道:“各村盐户是否全部到齐?”
“俺们村齐了。”
“禀相公,俺们村有两人害了病,下不了床。”
除了少数十多人或病或伤无法到场之外,其余两千三百二十一人,俱都来了。
先前,李大说六村盐户估摸有五千多人,此刻到场才三千三百多人。
韩桢却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如常。
剩下的两千人呢?
没衣服穿,躲在家里呗。
盐户无收入,只有口粮,自然买不起衣服。
一件衣服,往往一家人轮流穿,谁出门谁穿着,剩下的人就只能光着身子,缩在床上盖着稻草蔽体。
那种田怎么办?
晚上种,月黑风高,即便光着身子旁人也看不到。
在这后世是无法想象的,但在古时却是常态。
韩桢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从今往后,取消盐户!”
轰!
此话一出,五千余盐民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神色惊惧,面容惶恐,议论纷纷。
“肃静!”
不待韩桢吩咐,护卫在周围的四百青州军齐齐高喊。
骇人的声势,以及士兵们身上散发的煞气,让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李大哆嗦着嘴,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相……相公,盐户消不得啊。”
制盐很苦,盐户也没有前途。
这些他们都明白。
但如今这个世道,不需交税,也不需服徭役,能有一口饭吃,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一旦取消盐户,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你等放心,取消盐户后,自会安置妥当。”
韩桢顿了顿,继续说道:“往后,我将在此建厂,凡会制盐者,皆可应征入厂,每月三百文工钱,管早晚两顿饭。”
事实上,对待这些盐户,他完全可以尽情的压榨。
不需要工钱,只提供一日两餐,甚至将晚上的稀粥换成麦饭,这些盐民都会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但这样一来,他和赵宋朝廷又有什么区别呢?
韩桢没有多么高尚的情操和胸襟,穿越之初,他只想努力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活下去,活的好一些,活的有尊严。同时,在有能力的情况下,顺带让治下的百姓也过得好一些。
不求天下大同,家家小康,起码能吃饱穿暖,手中有些余钱。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哪怕抛开这些不谈,仅仅是作为一个反贼,他也需要尽心尽力的维护好自己的基本盘。
不但管饭,还有工钱?
五千余人纷纷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足足过了好半晌,李大等人才回过神。
几个里长互相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之色。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位小相公给出的待遇太好了,好到让他们心头发虚。
李大磕磕巴巴地确认道:“相公要给俺们工钱?”
韩桢哪里不晓得他们的小心思,苦日子过惯了,忽然要过好日子了,一时间不敢相信。
想要打消他们的疑虑,也很简单,只需一句话。
韩桢朗声道:“我是反贼!”
自个当众承认自己是反贼,似乎颇为怪异,但这些盐户听在耳中,却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哦,原道是反贼!
俺就说朝廷那帮官老爷,怎会给他们工钱嘛!
虚惊一场。
猴子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怪异。
实在是眼前这一幕太过荒诞。
另一位里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相公消了盐户,不知俺们可否种田?”
国人对土地的执着,铭刻在了骨子里。
哪怕做工管饭,哪怕有工钱拿,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种地。
韩桢点头道:“自然可以,在我治下,开垦的荒田三年免税,三年后需缴一成田税。”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顿时浮现一抹喜色。
“好了,且都散了罢。”
今日的消息,对这些盐民们的冲击极大,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闻言,盐民们在各自里长的带领下散去,一边低声议论,一边朝着各自的村子走去。
见李大慢悠悠的走着,一旁面容黝黑的汉子催促道:“阿爹,日头还早,俺们赶紧回去垦田罢!”
村子附近的好地段都是有数的,若是去晚了,可就被旁人占了。
李大摇摇头,神色复杂道:“这小相公乃是反贼,谁晓得官兵何时会杀来?若他败了,官兵重新占了广陵,那田地岂不是白挖喽?”
“这……”
汉子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官兵一来,一切都会回到圆点。
“阿爹,那……那怎么办?”汉子急得团团转。
他想垦田,却又担心过段时日官兵来了,白忙活了。
李大叹了口气:“再看看罢!”
……
待到这些盐民散去后,猴子这才开口道:“这些盐民恁苦,竟有这般多人没衣裳穿。盐监所的这帮狗官,连件纸衣都不舍得给。”
纸衣,是唐宋特有衣服。
与想象中一捅就破的纸张不同,纸衣的原料乃是采用楮树皮制作的硬纸,手感粗糙坚硬,穿久了会把皮肤磨破。
因价格低廉,深受贫苦百姓的喜爱。
韩桢冷笑一声:“纸衣便宜,花不了几个钱。可有了衣裳,盐户若是跑了怎么办?”
嘶!
猴子深吸了口气,眼中杀意沸腾。
这帮狗官,该杀!
眼见天色渐晚,韩桢吩咐一批士兵清扫盐监所,生火造饭。
经过简单的清扫后,怪味消散了不少。
韩桢坐在大堂中,交代事宜:“我准备在广陵设镇,你任监镇!”
“是!”
猴子点头应下。
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监镇,但那也得看是什么地方。
广陵盐务,韩桢今后最大的钱袋子,非亲信不可担任。
韩桢说道:“我在此地待不了几日,大致交代几点。”
猴子不由坐直身子,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
“第一点,粗盐和精盐工坊。精盐工坊不用提,你应该很清楚,着重说一下粗盐。”
韩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设计图,递了过去。
接过后,猴子展开设计图认真查看起来。
过了片刻,他不由抬起头,双眼放光的赞叹道:“韩二哥,这是谁人设计的法子,简直巧夺天工!”
韩桢笑而不语。
晒盐法在明朝出现了雏形,到清朝时逐渐被完善。
这种方法成本十分低下,充分利用了大自然的能量。
简而言之,就是在临海处,挖出阶梯状的盐田。
每当潮汐涨潮时,打开盐田的阀门,让海水自行灌入第一片盐田。
待到灌满之后,关上阀门,利用太阳与海风蒸发盐田中的海水水分。
当水分蒸发到一定程度后,打开阀门,让海水流淌到第二块盐田之中,再次让其自然蒸发水分。
循环往复几次后,当海水灌入最后一块盐田时,浓度已经非常高了,能够自行析出食盐。
相比起卤煮法,晒盐法成本非常低,因为用到的都是自然资源。
看似效率低下,实则只要挖的盐田足够多,产出要比卤煮法高出数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