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与李邦彦对视一眼,纷纷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王黼,却忽然开口道:“陛下,小报该整治,但微臣认为,小报刊登之时政关乎社稷大事,不管是真是假,都该下旨一道,查明真伪。”
蔡攸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王黼,而后拱手道:“微臣倒是觉得不妥,民间小报何止百种,若每一种小报编纂的时政都需彻查,不但费时费力,还会徒增笑话。”
“唔!”
宋徽宗觉得蔡攸说的有道理,当初编纂罪己诏的小报,自己命人彻查,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结果最后却不了了之。
不过,若是不查清楚,他实在放不下心。
因为不管是赵霆投敌,还是西军惨败,都是动摇社稷国本的大事。
念及此处,宋徽宗开口道:“王卿所言有理,关乎社稷大事,轻慢不得。下旨着令梁方平,再呈一份战报,务必详实。另,命两浙路、利州路、江南东路……等地知州,将青州一众大小官员家眷严密监视,限制其出行。”
王黼躬身作揖:“微臣领命!”
接着,宋徽宗话音一转,带着怒气道:“即日起,整顿民间小报,凡售卖小报者,一律抓捕。李卿,此事交予你来办,务必要将这些猖獗的小报,一网打尽!”
“微臣定当不负所托。”
李邦彦心下一喜。
他一瞬间,便从这件差事上,想到了数种捞钱的法子。
这些小报的根源在何处,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何官家只说抓捕售卖小报的小贩?
而不是直接捣毁小报生产点?
很多事情,不能放在明面上,双方之间都要脸面。
一旦扯破了,对大家都不好。
气消了,事情也交代了,宋徽宗重新坐定。
瞥了眼扔在地上的邸报,他吩咐道:“将邸报取来。”
方才怒火中烧,此刻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发现那篇檄文写的极好,纸笔之人的水平相当高,寻常书生决计写不出。
一时间,宋徽宗艺术家的天性再次发作。
闻言,服侍在一旁的梁师成,立刻弯腰捡起邸报,恭敬的呈了上去。
接过邸报,宋徽宗再次看起了那篇讨伐檄文,一边看还一边评头论足。
“此处用典大妙,文辞有子安之风。”
“虽不如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惊艳,倒也算得上一篇佳作。”
不得不说,站在一个路人视角,剔除辱骂自己与太祖皇帝的言辞之外,他是越看越喜欢。
……
……
武陵县。
一间青砖红瓦的大宅子内,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在埋头书写。
此人,名为钟相,家中世代经商,颇有家资。
但奈何钟相其人,自小便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小时,他的理想是当官儿。
因为当官威风,一袭官袍,一顶直角幞头官帽,任谁见了,都得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唤一声老父母。
自打长大一些,懂事之后,钟相却又看不上当官了。
当官看似威风,可上头有皇帝宰相约束,下头有士绅大户刁难,夹在中间活像个受气包。
那当甚么呢?
皇帝!
皇帝好啊,一言出而万法随。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至此,造反的种子便深埋在钟相心中。
时过境迁,钟相如今已是四十有三,膝下三个儿子俱都成年,结婚生子。
然而,当了爷爷的钟相心中那颗造反的种子,并未因此枯萎,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并非愣头青,懂得谋而后动。
他与方腊,都选择了同一个法子,传教!
利用为附近百姓免费义诊的名号,在各个乡村传教。
而且,方腊的摩尼教,教义晦涩难懂,贫苦百姓大字不识一个,往往需要说好几遍,才能勉强理解。
钟相则更为聪慧,闲暇之余便钻研佛法,融合了摩尼教以及弥勒教,自创了一种更加接地气的教义。
教义核心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
不得不说,此人是个天生的造反种子。
这句大白话一般的教义一出,立刻引得贫苦百姓共鸣,加上他免费义诊的善举,纷纷自愿入教,成为信徒。
时至今日,钟相麾下教徒不计其数,范围更是从鼎州扩散到湖北诸路,并且资助扶持了洞庭湖的水贼杨幺。
“父亲,父亲,西军败了!”
钟子昂手持一份邸报,兴奋快步书房。
书房内,钟相原本正在纂写教义,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抖,顿时一团墨迹滴落在纸张上,迅速蔓延开来。
放下狼毫笔,他忙问道:“果真?”
“果真!”
钟子昂点了点头,将手中邸报递过去。
接过邸报迅速翻看一遍后,钟相摇头失笑道:“民间小报为牟利,多语出惊人,不足为信。”
“父亲,这份邸报乃是青州日报,应当可信。”
钟子昂顿了顿,继续说道:“父亲难道忘了,前个两月,王家贱卖田地商铺之事么?”
钟相先是点了点头,旋即面露疑惑道:“自然记得,可这有甚么关系?”
县中大户王家,前两个月忽然贱卖田产商铺,甚至就连祖宅都卖了,说是家中长子在外发了大财,举家搬到开封府去。
由于出售的价格,低于市价三成,钟相自己也买了不少。
“孩儿近些日子托朋友打探消息,得知王员外长子王委中,在青州益都任一曹官!”钟子昂语气中透着兴奋。
自小耳濡目染之下,钟子昂这个长子,如今已是造反急先锋。
若成了,他爹就是皇帝,自己则是太子!
“嘶!”
钟相深吸了口气,双眼一亮,欣喜道:“是了,是了!俺就说王家怎会如此贱卖家业,甚至连祖宅都卖了,原道是赶着逃往青州!”
“父亲,这韩桢端的了得,竟有如此手段,收服一众官员。”钟子昂心中有些敬佩。
看着讨伐檄文最后那一句‘与胥吏共天下’,钟相啧啧称奇道:“此人确实不凡,另辟蹊径,从胥吏入手。啧,俺当初怎地没想到呢。”
“胥吏有何用?”钟子昂不解道。
钟相教导道:“胥吏用处大了,抛开余者不谈,打下了天下,谁给你治理?”
钟子昂答道:“治理天下自有官员,届时提拔一批官员便是。”
闻言,钟相不由嗤笑一声:“官员会治个屁的天下,平日里高坐大堂,只负责动动嘴皮子,真正办事的是那些个胥吏。”
“父亲,俺懂了。”
钟子昂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俺们也学那韩桢,与胥吏共天下。”
“不妥。”
钟相摆手道:“为父与他走的不是一条道,咱们的信徒都是贫苦百姓,他们最恨的便是胥吏。”
他倒是想学,可双方基本盘不一样,且无法兼容。
他若敢喊出与胥吏共天下,信不信那些个信徒,转头就跑个精光。
钟子昂稍显失落,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压低声音道:“父亲,西军此次大败,赵宋必定人心惶惶。我等何不趁机起事?”
钟相也有些意动,不过他到底不是热血上头的愣头青。
“再等等,再等等!”
这么多年都等了,还在乎这点时日么?
……
……
残阳如血。
落日余晖,映衬的战场更加惨烈。
尸体堆积如小山,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原本青砖铺就的城墙,被鲜血染红了一半,配上烟熏火燎的痕迹,如修罗地狱。
“铛铛铛!”
急促的金鼓声,从远处传来。
得到鸣金收兵的信号,攻城的士兵如潮水般褪去。
李黑虎喘着粗气,一手撑着斩马刀,另一只手臂抬起,任由亲卫帮自己包扎伤口。
看着城墙下撤退的士兵,一名亲卫面露疑惑:“西军怎地突然退了?”
要知道,方才战况紧急,正值关键时刻,西军攻势凶猛。
连李黑虎都亲自披挂上阵,激战了半个多时辰。
可下一刻,金鼓声毫无征兆的响起,说退就退。
李黑虎一双凤目中也闪动着不解,用清冷的声音下令道:“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吩咐孙志等人,切莫不可放松警惕。另外,抓紧时间歇息,安排大夫救治伤者。”
“得令!”
亲卫抱拳应道。
自打西军两路大军汇合,稍作休整后,便对历城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西军的策略很是刁钻,让十余万战俘分批攻城。
与此同时,让西军主力乔装打扮,混在战俘之中,突然发动袭击。
这种战术让守城的黑山贼防不胜防,时时刻刻都得紧绷着弦。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波进攻的,到底是战俘还是西军精锐。
头两日,西军就是靠着这个法子,一举夺下西城墙。
好在李黑虎足够勇猛,带领黑山贼精锐,奋勇拼杀,将城墙上的西军歼灭,重新夺回城墙。
而且,这种战术能最大限度保存西军实力。
攻城进行了足足七日,死的基本都是战俘,阵亡的西军估摸着还不足三千人。
这时,寅先生匆匆登上城楼,面带忧虑道:“大当家,府库箭矢已经所剩无几。”
李黑虎问道:“还剩多少?”
“不足三万支!”
三万支,听上去似乎不少,可按照西军先前的攻城强度,只怕半日不到,便消耗殆尽了。
李黑虎沉吟道:“吩咐城中匠人,加紧制造,此外征召民夫,于城中各地收集西军射来的箭矢。”
“好!”
寅先生点点头。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