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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贾琏上来浣衣局的船只,里面的尚书(尊称)闻声见了,晓得贾琏来意,忙在前领路,到了船舱里一处房间。
贾琏早从赵天梁赵天栋哪儿得了消息,薛蟠正在这边探望薛宝钗。
这房间布置的有些雅致,靠着一侧摆放有座椅,三侧开窗通风,窗口纱幔层层叠叠,招摇冷风进来。
“贾大人您看,这地可比我住的那处还好了,怠慢不了薛氏。”那浣衣局总管事笑着道。
那薛宝钗就在一侧座椅上捧着手炉,和薛蟠正对坐着说话,几人招呼一句,浣衣局管事退走,贾琏过来入座。
门户大开,外面三尺地方就是人来人往的船上通道,倒也不怕谁说了闲话去。
薛蟠见了贾琏,自然很是一番谢过。
他在江南师父王井家时,为一名过路的女子行侠仗义去了,全然不知道朝廷消息,等发现石头城兵乱后,可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薛宝钗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还不得将薛姨妈气死了去?
当下再三言谢之后,几人才说起其他话语。
“………如今朝廷上是什么说法?琏二哥功劳不小,该又要升官了吧?”薛蟠道。
“只先等等看罢。”贾琏笑了笑,心中难免想起那太上皇的故去尊荣。
当日那太上皇是不想见雍隆皇帝,刻意求死的,虽然应该无外人见着,但贾琏还是不免有些介怀。
可不比当初杀八皇子的时候,这太上皇好似个可怜老头,贾琏若不是因薛宝钗的下落气急了,也不会直接动怒下手。
薛宝钗看了看贾琏,笑着道:“依我看,琏二哥与其思虑着怎么升官,不如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家里的老太太罢,你家老国公传下来的家当被一把火烧了,偏琏二哥你又还不是当家做主的人,太坏规矩了。”
贾家像贾琏这样的主子多了,要是个个都越过长辈去处置家业,别管后果如何,先就要贾家内外乱了套。
贾琏笑回道:“老祖宗是个明事理的,顶多气性来了骂几句,生会儿闷气,让鸳鸯多给她老人家喂点药,我再补点银子到她体己里,也就足够了。”
如何应对贾母,贾琏这些日子已经琢磨的差不多了,此时显得并不在意。
不过因为说到金陵老宅的那把火了,贾琏不免又来了气性,道:“我家那看宅子的老金彩也是个不见得人的,那夜我一走,他就在荣府后宅里隔开了火,又使钱去买了街坊的房子来烧了应付。”
“这也是应该。”薛宝钗倒是有些认同道:“不说琏二哥家老宅里藏了多少金银古董,只一块砖一块瓦,也该抵得上外头一条街。”
“这我如何不知?”
贾琏面色不变道:“我也不是专爱毁了自家的东西去,只是时间紧迫,像老金彩那般做,难免要出来强买强卖的事,更有甚的,乱里一起,说不得还要害了街坊性命,这事自古至今,哪里是少见的事。”
“……也是我想得浅薄了,不比琏二哥周全。”薛宝钗思量一阵,恍然点头道。
船只经过水面,荡开波纹阵阵,冷风吹进船舱中,让薛宝钗不免紧了紧身上衣裳。
说了几句话后,薛宝钗主动和贾琏提起薛蟠南下的事,薛家此前报了消息来,刚刚薛蟠又提了这事,薛宝钗便已经理清了七七八八。
“……听人说他最后闹了县衙大狱,几乎要被下发海捕文书,亏了薛家在江南还有些面皮,不然我这哥哥说不得真要上山下海做贼去了。”
为了个素昧平生的人行侠仗义去了,反而对自己亲妹妹不管不问,这真是令薛宝钗好气又好笑。
薛蟠听得薛宝钗埋怨,又碍于贾琏在,只好笑笑不说话。
“如果确实是替天行道去了,我倒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贾琏想了想,再道:“这世道多得是人利用职权规矩横行霸道,你要去和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反倒是失了本意,落了下乘,不如彻底闹将开来,自个如何暂且不论,怎么也能将一个恶人拉下马,若世人都是如此来做事,等到恶官恶绅消声灭迹,那自然就是天下为公了。”
“正是如此了!我这心中也是这么来思量的。”薛蟠听得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薛宝钗一双杏眼看了看薛蟠,又看了看贾琏,再一手倚着头思虑一会儿后,便是笑着摇摇头。
“看两个哥哥的言语举止,好似都是行侠仗义的大善人,我是全然争辩不了了,倒像个恶人似的。”
“只是琏二哥说的那般好,但那天下为公的事文人骚客们想了一两千年儿,却仍是不能做到,说来说去,还是败在人心隔着肚皮这件事上。真要像琏二哥说的那样,百姓个个要去杀官,见到那天下为公前,天下就先要到大乱之世了。”
贾琏神情一顿,稍稍沉默
“只杀贪官污吏、作恶的豪绅,怎么就牵扯去大乱之世了?”薛蟠听得薛宝钗这话,就先带着些生气开口争辩了。
“全因为人心难测。”薛宝钗道。
“能怎么个难测法?”
“真要讲道理,哥哥肯定不爱听,不如拿个故事来辩证。”
薛宝钗笑道:“一日,哥哥你在石头城大扇街头捡到个荷包,里面未有见到别的,只一卷银票合计一千两纹银,哥哥如何处理才好?”
薛蟠回道:“我又不见得是缺那一千几百两银子的人,自然是在那地方等失主上门。”
薛宝钗点点头,望向贾琏道:“琏二哥呢?”
贾琏道:“我怕是没那闲暇等,多半是就近往官府里送去了事。”
薛宝钗笑靥如花,道:“常言说是帝皇将相也要惦记乞丐手里的两个铜板,这样来看,两位哥哥都是真真的善人。不过若换做是我,捡了那荷包后,就拿出五百两到手里,再放回去原地。”
薛蟠连忙追问:“这是何故?”
要么贪心拿走,要么还给失主,薛宝钗这么做事就有些怪诞了。
“晓得了!”
贾琏看了看薛宝钗那有些狡黠的面色,眉头皱起道:“妹子取了五百两就只管走人,这是要让薛蟠兄弟你捡了那荷包后,苦等着还给失主,结果那失主见了,反而该说薛蟠兄弟偷了他五百两银子,怨恨横生。”
“这……”薛蟠后知后觉,看向薛宝钗。
薛宝钗笑对道:“因我是个‘恶人’,等放回那荷包后,下一个捡拾到荷包的若是个寻常人,面对这等款项心生贪念,直接拿回家据为己有——这便是再造就了个恶人;
而若是像两位哥哥这样的善人捡到了给失主,必定要叫那失主和捡拾荷包的人都心生埋怨,感慨人心之险恶,各自发作,往后说不得就是要性情大变——这便是再造就了两个恶人,若是哥哥受不得委屈,生了怒气出来,闹起了州县,一时乱起,又说不得要害了多少事,两位哥哥这般的人被我算计了去,由此可见,我就是极恶之人了。”
“好妹妹,你怎么生出了这等心思?”薛蟠听得面色苦闷,直把眉头皱来,他却是好不容易听清楚了,宝钗明里暗里说他的性子不是。
“也只是个辩证故事,仍旧是在说人心难测的事。”薛宝钗笑道。
“若是丢银子的是琏二哥,捡到银子的是我自家哥哥,你们因此厮斗了起来,正好让划去五百两的我看了笑话。所以,你们行侠仗义也好,替天行道也好,全被我这样的有心人算计、蒙骗了去。”
船舱内一时稍显静默,浣衣局的船只忒无声划开水波向前时,外头忽然来了传唤声。
“大人!”
贾芸慌慌张张跑来了这艘船上,在船舱外传话道:“圣上传唤,大人快些过去罢!”
“是给事中的什么事?”贾琏闻声起身来,既然是皇帝传诏,那就不好耽搁了。
和薛蟠拱手暂作别,贾琏走出,同贾芸匆匆下来小船,往回行驶。
船舱内,薛宝钗眼见着贾琏走出了,再望向对面薛蟠,埋怨道:“我看哥哥和琏二哥这…怎么琏二哥已经能在圣人面前出入,哥哥却还在乡野里面打转?”
薛蟠抛去正在打结的心思,笑道:“好妹妹,你莫学着母亲来埋怨我,他琏二哥是被家里老爷太太们逼得,一心要做了大官寒碜回去。我既然在家行商拉扯起家业就能快活,何必还起那份心,真要做大了,像以前的甄总裁家那样,等闲行差了一步,岂不是累得家中可怜?”
薛宝钗听了这卖乖的话语,不好再连番对兄长说教,不免有些无奈。
“……那甄家怎么样了?只说是被抄了家去。”薛宝钗言语一转,带着些好奇来问。
薛蟠略带感慨道:“这事我路过应天府时特意看了,那甄总裁家被抄了后,妻女仆人都在石头城就地发卖,一连卖了十多天无人敢买,很是凄惨了,好在后面又蒙圣上开恩,将甄家人宽恕了去,留了石头城一处房产给他们入住。”
薛宝钗微微颔首:“原来还有这事,我就说甄家不该轻饶,圣上开恩也只开恩了一半,原来是有意先辱没了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