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那边老人家也才到,替桌面上一锅正经菜,银子一并算来给你。」
贾琏余光看着那一桌,随口招呼一声。
边上贾琮吴用等人循声望过去一眼,旋即便不以为意,继续推杯换盏,叫店家添酒。
店家哪里有不答应的,不一会儿,便再起了一锅送上。
那老妇人朝店家与几桌人都道了谢,才是坐回来。
腊肉虽好,老妇人和孙子吃了几块,又是坐不住了,心中暗道难得遇贵人,倒不如趁着他们这会儿还没吃醉,攀扯两句话也好。
拿定主意,老妇人从孙儿位置前收起馍馍,起身再到了贾琏一座下辑。
「大爷们好善心,我还来谢过,不然吃着也不安心。」
一顿饭钱算什么,贾琏不以为意,只注意到老妇人那包回去的馍馍,问道:「那东西原来不是在店里买的?」
老妇人看着馍馍会意,笑道:「这是个家常的东西,别人一贯是不卖的。只是店家看我出门在外,大家行个方便,几个铜板借个火,一锅清汤,吃点干粮罢了。」
贾琏是高门贵族出身,早年间好不容易坐一回大牢,还连身上锦衣都没脱过,哪里知道穷苦人各行方便的道理。
贾琏这时再看了看那桌的少年,问道:「没请教老人家名讳,这是带孙子进京看病?」
老人点了点头,陪笑道:「老妇人夫家姓刘,这是我外孙子,叫王板儿。他爹死得早,消息传来受了惊,这人就素来多病缠身了。我和他娘两个住在一块,就是辛苦些也得救活了才好。」
边上贾琮听到这,拱手道:「刘姥姥这事做的好,你不知道,我家里二哥最是怜老恤贫的,稍后帮一把手就是。」
刘姥姥听得大喜,道:「孙儿病得可怜,只怕是麻烦了大爷那里。」
贾琏在主位听得‘刘姥姥"这几个字,倒是心中一动。
早些年凤姐儿好像和他提过这么一家窜门的远亲戚。
「琮哥儿往俺这边来,请老人家在那坐下说话。」贾琏道。
贾琮听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起身让位。
刘姥姥推辞几次,才是被贾琮请了坐下。
贾琏问道:「看姥姥家先前也不像是贫苦抓不起药,他爹又是怎么没的?」
刘姥姥叹气道:「这话也是贵人提起,我才大胆说一说。其实先要怨他爹心气脾气都大了些,以为搭了一家好亲戚,有了几个钱要寻地方花了才舒服,第二个就要怪朝廷了。」
贾琏道:「朝廷怎么?」
刘姥姥道:「这些年朝廷征召的事多,细数起来每年都有,说句不好听的,真不知哪朝哪代打得有咱们这么凶。外头都说打赢了,那自然是阿弥陀佛,可板儿他爹寻了门道入伍去了,报了下落不明回来,我家也就落魄了。如今只有我和板儿他娘,带着板儿和丫头过活,每年紧着粮税急死人,我又是个不中用的,不过吃她们一日是一日罢了,今年带板儿出来治病花了银子,冬事就没地去办。」
吴用虽吃酒正酣,也没忘记分些心思再这边,听得刘姥姥这般说,顿时暗道不妙。
再去看上首贾琏的脸色,果然是阴晴不定。
「姥姥这般年纪还身强体壮,这是走完了一程,刚看了病回来罢?」
吴用紧着打量刘姥姥几眼,笑道:「按理说朝廷在都中民户征召的士卒少,你家那位走门路,多半是做了营官入伍,当年就必然远比常人富足,怎么如今几年就没落了?」
刘姥姥也算精明,听出吴用不喜自己,哪里好强来争辩。
勉强答了几句,心中不免暗叹。
王板儿祖上和
金陵王家是连了宗的,只是城里的王家人都回金陵去了,说不上话。
倒是还有荣国府一门亲戚,早年认得的王家小姐又从荣府分家,过身了,只剩下差了辈的小小姐。
要是板儿过年不见好,那就算丢了老脸惹人厌嫌,也只好再去求那一位关照了。
「学究这腌臜话少说。」
贾琏伸手,拦下吴用,再对面色发苦的刘姥姥说道:「不瞒老人家,俺大小也是个官,打过几回仗。回头便帮你家查一查,只怕是被哪个混账牙吏提笔勾了你家的朝廷抚恤去。」
刘姥姥早猜得这么一桌子人非官即贵,听到这话忙是欢喜拜谢。
「阿弥陀佛,哪里瞧见这么孝顺又仁善的贵人,我快给大家磕个头。」
「傻孩子,快别愣着。」
刘姥姥磕了两个,又拉着板儿过来磕头。
贾琏叫贾琮去拦着,笑问道:「俺也算是孝顺的?」
贾琮不接这话,只拉刘姥姥和板儿起来。
再不久,午时已过。
贾琏坐在里面主位上,看刘姥姥躬身个个问好,牵了板儿徒步朝外头雪路里走去。
吴用在后,摇头道:「小弟也是乡土出身,见识不少,知道乡人确实淳朴,也大多贪鄙,精打细算惯了。方才这位刘姥姥见着我等好说话,就是只顾卖惨,打蛇上棍,好在这一面过了,不然纠缠起来很是麻烦。」
贾琏听得缓缓摇头。
方才进店看见的祖孙两个。
总共就一个馍馍,身形佝偻的老人在边上看着,孙子则是哭也似的吃馍,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可是京城地界。
「到如今,天下还有人老无所依,幼无所养,这就算是俺的过错了。」
贾琏念叨一句,又是摇头。
久居庙堂为政,他还以为天下大多国泰民安才是。
不多时,几人用了酒菜,擦嘴出来,照着原路回转。
雪地里,吴用蓦地大笑道:「方才店内,那可是唐尧的话!」
贾琏转头看了看,笑着摆手,不以为意。
「那可是古之圣王!」
吴用再说话,语气加重。
贾琏失笑摇头道:「先皇,何况雍隆皇帝其实也待俺不薄,哪里做得出那等事。」
吴用道:「雍隆皇帝坐视贤德太后被杀,也算得上不薄?」
贾琏沉闷一阵,仍是摇头,道:「国朝安定百年,真要叫俺做了皇位,到时弄得四方动乱、人人生有野望,叫天下生灵涂炭,也算不得正经。」
这个确实是大问题所在。
吴用素来知道贾琏秉持良心做事,又把天下事看得分明,一时倒是不好再劝了。
思虑良久,眼看快到官道上了,吴用才再是开口。
「太师主掌庙堂,已是丁点也退不得。」
「既要为荣国府一家老小,也请为我等苦苦追随之人,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万般诸事,都是自古早已有的,或是张居正、霍光,或为魏武、晋武、隋文、宋祖,总要选出一个。」
贾琏细细听了,回道:「「自古可有我这样的人?」
近来事务繁多,好不容易出门清闲一日,却又被这些东西困扰。
说罢了,长叹一声。
气如白虹,撞入天地。
贾琏面容终于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