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道政坊北门的是一队在傍晚临时调来的金吾卫。
夜色中,有马车徐徐而来。
“什么人?!”
一名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上前,应道:“这些户部王郎中家的部曲,家中老管事过世了,夜里办丧。这是夜间行走的批文。”
“掀开看看。”
“这……人死为大。”
“掀开。”
白布被掀开,武侯俯身看去,确实是一具老者的尸体,已没了呼吸。
下一刻,他已被队头一把拉开。
“查那么仔细做甚?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裴判官请。”
“后方还有几辆马车运送明器,还请放行。”
“裴判官放心。但莫往南边的常乐坊去,那边正在拿贼。”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少年策马赶上前,随手抛下一个紫檀木牌给那金吾卫队正。
“认得吗?”
“敢问……可是右相门下。”
薛白点点头,扫视了一眼那准备出坊的车队,目光落在死者身上,驱马上前,俯身细看了一眼,道:“这老丈有些眼熟,我似乎见过。”
“是为王郎中看管别宅的管事,不知郎君在何处见过?”
“想起来了,前几日查访时见过。”薛白翻身下马,顺着一辆辆马车,探头往里看。
那姓裴的青袍官员便跟着他。
他们背对着金吾卫,走到马车后方。
两人今日在青门酒肆中见过,算不上熟,薛白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但曾在茅厕中各执半枚玉佩接头,并商谈了一桩事。
此时薛白作查探之状,随手掀开一块麻布,下面是一柄柄锋利的陌刀。坐在一旁车辕上的大汉还在假装哭丧,见状愣了愣。
薛白不动声色,已低声与青袍官员交谈起来,道:“出了变故,你的身份被吉温发现了。”
“他如何发现的?”
“我与武康成接头时,你给的信物被瞧见了。王鉷若知道你是东宫的人,会是何下场,你清楚。我也要因此丧命了。”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离开再谈。”
“来不及了。”薛白道:“给我几个人手,我来解决此事。”
“异想天开。”
“没时间了,到时我们的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出来敲碎。”
说着,薛白从袖子中掏出几张纸,当着对方的面,放在火把上点了。
~~
“他们在做什么?”
姜亥稍稍探过头,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
“不知道。”拓跋茂坐在车辕上,往车壁靠了靠,伸手入帘,握住了刀柄。
他很平静,带着些冷笑之意道:“我真的错了,那日没有弄死这小子。”
姜亥怂恿道:“你现在弄死他也不晚。”
拓跋茂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们兄弟的婆娘儿女都在后面哭丧呢。”
“他还不放我们走,我真的想弄死他。”
下一刻,薛白向他们走了过来。
拓跋茂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心想自己活埋了他,他竟不怕自己,之后犹豫着是否一刀劈死他。
姜亥则是眼神中泛起恨意。
终于,薛白走到了他们面前,没有寒暄,非常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姜亥,是你吧?可想救你兄长?”
姜亥气息一滞,道:“怎么救?”
他其实很清楚,李林甫太怕死,右相府的守备异常森严,绝对没杀进去劫人的可能。
“我已让人将他从右相府带出来了。”薛白道:“你跟我走,听我安排。”
“老子听你安排?”
姜亥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狠劲。
薛白则始终很平静,理所当然“嗯”了一声,道:“我保证把姜卯给你。”
“我能信你?”
薛白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道:“他已默许给我人手,你去不去?”
姜亥看向裴先生,对方却背过身,不说话。
“你不敢去救你兄弟?”薛白问道。
“放你娘的屁……你们五个去吗?”
拓跋茂一直在死死盯着薛白,嘴里漫不在乎道:“去,怂个卵子。”
“先出坊。”
薛白转身走向他的马匹,口中大声向那些金吾卫喊道:“查过了,未见异常,放行。”
他虽年少,且是白身,此时却莫名有股官威,让人觉得他就是主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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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右相府。
右相府占地广袤,前院置了一排庑房,一些官吏、随从常常在此候见。
辛十二带着六个青衣奴仆,以及一个奴牙郎,已经坐在庑房里等候了很久了。
刚赶到之时,相府奴仆还通禀了一声,说吉温正在办大事,之后会来回复右相,让他别再乱跑,等着就好。
但等到后来,却无人再顾得上理会他们。
八个人闷头对坐着,哈欠声此起彼伏。
“好久啊。”
“也不看今夜右相府多忙。哎,我说你,卖新罗婢吗?”
“自是卖的。”那奴牙郎操持的虽是买卖人口行当,平时也是出入于大户人家,气度文雅,抚着长须笑了笑,道:“我卖的都是最上等的奴婢……”
说话间,外面有动静传来。
似乎是门房唤了一声什么人。
辛十二起身,从窗子里往外看去,正见薛白进了右相府。
“你过来。”他招过那奴牙郎,“认认,是不是就是那小子。”
“哪个?”
“走过长廊那个身形高挑的。”
“有点像,天太黑,看不清楚。”
辛十二当即拎过那奴牙郎的衣领,恶狠狠道:“等到了右相面前,你给老子咬死了就是他。再敢像不像的,我让你像具死尸。”
“是,是。”
但辛十二目光再往窗外落去,心里却是焦急起来,暗道分明是自己先来的,门房怎能先把薛白往里引?
他已完全忘了自己不过是右相手下一个法曹的官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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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长廊一拐,有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是个穿着襦裙的婢女。
“今夜事忙,阿郎还在见客,薛郎君可到侧院偏厅等候,我来引薛郎君过去……你去吧。”
“喏。”门房退了下去。
“多谢了。”
薛白则是客气地应了,掏了一串钱递过去,问道:“我往日都在前院庑房等候,今夜怎有不同?”
“岂能要郎君的钱?”那小婢女十分乖巧地笑了笑,应道:“今夜忙得厉害,郎君恐怕要等许久才能见到阿郎,侧院偏厅呆得舒服些,暖和又静谧。”
薛白将钱收了,问道:“往日却未见过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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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小】
【说】
小婢女偏过头,笑应道:“往后郎君便识得眠儿了。”
“原来是眠儿当面,失礼了。”薛白行了一礼,让对方颇为高兴,“敢问可知皎奴在何处?”
“这却不知呢。”
薛白其实想去的是前院庑房,有了这个变化,他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这女婢的身份,于是停下脚步问道:“女郎可否帮我个忙?”
“好呀,你说。”
“我想起还有桩重要差事未办妥,得去一趟。但若有人问起,女郎可否告诉他是右相遣我去召回吉温?”
“为何?”
薛白放低声音,以认认真真的语气道:“今夜吉温与我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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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十二终于等不住了,推门出了庑房,去找那门房理论。
他赶走前院,掏出一大串钱递在门房手里,赔笑不已。
“阿兄也知道,我先来的,如何他先进去了?”
“你和薛郎君比?”门房大为惊讶,问道:“你是何身份?他是何身份?”
“我……”辛十二好生气恼,“他可是个官奴。”
“呵呵。”
门房收了钱,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安慰道:“你阿郎不在相府,我阿郎不可能亲自见你。等着,等你的阿郎来。”
长廊那边有人提着灯笼过来,门房一看,连忙躬着腰迎了上去。
“薛郎君如何又出来了。”
“想起些差事要办。”
“喏,小人给薛郎君牵马。”
辛十二站在那,却见薛白路过他时,特意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瞬间,辛十二忘了呼吸。
他说不清薛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却知薛白是在威胁、震慑、挑衅。
——你死定了,等我当了右相女婿,第一个弄死你。
就是这个意思。
辛十二先是心肝一颤,感到深深的恐惧,其后脑子一热,无比的愤怒起来,心道:“老子先弄死你!”
“薛郎君慢走。”
辛十二忙不迭拉过那个去为薛白牵马的门房。
“阿兄帮我问问,他去哪?”
“啧。”
“听我说,今夜他与我阿郎争功。”辛十二又是一串钱塞了过去,示意门房帮忙去问问那边提着灯笼目送薛白的婢女。
“等着。”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钱,放弃了原本想去牵马巴结薛郎婿的机会,赶向了婢女眠儿。
问了话再回来,他却是笑呵呵道:“给的少了。”
辛十二连忙又往袖子里掏,赔笑道:“明日奉上,必让阿兄满意。”
“附耳过来。”
辛十二侧头一听,赶紧招过他的人,火速往外赶去。
……
夜色深沉,出了右相府的小侧门一条巷子,临着菩提寺,一路都是相府的守卫。
催马路过菩提寺,前方便是坊中的十字大街。
辛十二已能看到薛白骑马的背影,本以为他要往南拐,出南门去常乐坊,没想到他却是直直向西,往一片民宅里去。
“捉了他给阿郎审得了,免得再起变故。”有奴仆劝道。
“是啊,他那身份一揭,必死无疑,还怕做甚。”
辛十二想着这也是,点点头,道:“跟上去。”
前方,薛白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人跟来,吹灭了手里的灯笼,只剩马蹄声往西去。
“娘的,想跑,拿了!”
“追!”
辛十二不再犹豫,赶马追过南街,进入西边巷子。
隐隐的月光中,他看到薛白下了马,牵马拐进曲巷,立刻示意身后的奴仆跟了过去。
忽然。
破风声起。
“噗。”
灯笼掉在地上,照着那刚倒地的奴仆尸体,脖子上插着支利箭,血“呲呲”往外冒。
“我们没犯夜!”辛十二惊得大喊,“右相门下!”
“噗。”
“噗。”
“杀的就是右相门下!”
“一共八个,不可走脱了。”
整个巷子里全是剁肉的砍声、尸体倒地的闷响。
薛白终于知道为何李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把陇右老兵藏在长安了。
“给我留个活口。”
这句话虽已提前说过,此时却是怕交代都来不及。
同一个瞬间,辛十二掉转马头,想跑。
“驾!”
“嘭。”
刀背砸了过来,直接将他砸下马。
“噢!”
他才想起身逃,腿上已挨了重重一刀,剧痛。
灯笼落地起了火,火光一闪,薛白的身影已上了前,利落的一脚重重将他踹倒在地,一把扯起他的头发。
“说,都告诉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