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杜五郎一起来京兆府的是杜家管事的儿子全福。
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他如今也算是显赫了,只是杜有邻为人谨慎、对家仆多有拘束,他并不敢在外作威作福,平常就喜欢与人聊天吹牛。
今日杜五郎在府署办事,全福则坐在前院被一群衙役簇拥着,聊及当年被太子殿下救过之事。
“具体的,我不好与你们说,反正那时我被吉温的人打得快死了,得亏殿下把我救了回来。”
众衙役都很捧场,有人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全管事如今的风光,京兆府里谁还敢碰全管事一下。”
说话间,京兆府法曹吴凑从里面出来,面对全福,脸上的态度十分和善可亲。
“全管事,借步一谈。郭将军遇刺一案,事关重大。五郎正在见京尹,他对你有话吩咐。”
全福也知这是大事,连忙道“吴法曹多礼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便是。”
两人走到廊下,只听吴凑道“五郎很担心一个人的安危,让我们将她送进宫去。”
“谁?”
吴凑道“郭将军是在东市戏园遇刺的,刺客与教坊有关,我们要保护之人也与教坊有关。”
全福依旧不解,问道“那是谁?”
吴凑道“我也不知,五郎说我与你一说你就知道,把人送到少阳院见殿下,这是他给我的信物。”
他拿出杜五郎随身佩戴的玉佩,压低声音,又道“此事对殿下很重要,但殿下不好直接派人去接。因此命我问五郎。”
全福见了,恍然大悟,道“原来吴法曹是殿下的人,我知道了,请吴法曹随我来吧。”
那边,吴凑已安排好了许多的心腹,当即跟上全福,一行人就往城东南隅行去。
一路到了曲江池附近,进了曲池坊,在一个大宅前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了。”全福终于停下了脚步。
吴凑以眼神向身后的衙役们示意了一下,又向全福道“请她出来,这就入宫吧。”
全福于是上前敲门,不一会儿,有老仆打开了门,道“是全管事。”
“五郎让我来带娘子见殿下。”
“请。”
众人入内,只见院落中花木扶疏,芳草盈阶,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别有韵味。绕过长廊,隐隐能听到内院传来的丝乐之声。
仅看住处似乎就能知晓住在此间的一定是个美人。
终于,他们在一间小阁前停了下来。
“我去请娘子下来。”
吴凑见事情如此顺利,有些意外,又感到了紧张,目光死死盯着阁楼门口。
他今日是来找杨玉环的,只要能找到,对之后的大事就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虽然没有证据,但通过种种迹象推测,薛白必然是藏匿了杨玉环。
吹过的风似乎都带了香气,一个身穿细纱襦裙,梳着堕马髻的美妇缓缓从楼阁上走了下来,她很美,皮肤光滑白皙,体态丰腴。
“走吧。”美妇淡淡道。
吴凑却没有动,呆滞了片刻之后,道“你是谁?”
“你既奉命来带我走,何必问我的身份?”
有一瞬间,吴凑眼睛里浮过一丝恼怒之意,看向全福,道“你确定这便是五郎要我们送走的人吗?”
全福已躲在了那老仆后面,并不回答。
美妇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道“不是我,又是谁?”
吴凑道“今日长安城发生了刺杀大案,五郎让我来保护杨娘子。”
美妇悠悠问道“那你怎知我不是杨娘子?是我长得还不够美吗?”
“得罪了。”
吴凑不耐烦被这美妇戏弄,说罢一挥手,就要命令带来的衙役们搜查这个院落。
可不等他们行动,已有护院们络绎而出,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见吴凑慌张,那美妇眼里的笑意愈浓,问道“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不是杜家二娘。”
“谁说只有杜二娘能替杜五郎出头?奴家复姓达奚。”
吴凑顿时变色,他在长安为官,当然听过达奚盈盈的大名。
他再次看向全福,眼神里已满是震惊,暗忖自己竟是从一开始就没能骗过这个小小的奴仆,反而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原本是想不动声色地找到杨玉环,现在反而打草惊蛇。
“达奚娘子,今日是郭千里将军遇刺,我……”
“你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杨娘子,你见过她?”
“下官确实见过虢国夫人。”吴凑道“下官只是奉命查案,打扰了,告辞。
说罢,他忙不迭行了一礼,匆匆就往外退。
达奚盈盈并不拦他,只是派了人去接杜五郎,同时派人进宫将此事禀报于薛白。
~~
杜五郎只在京兆府待了半日也就出来了,连牢房都没进去过。
可他出了京兆府,却没有夸赞全福的机敏,反而道“你倒是自作聪明。”
“小人见那吴凑扣留了五郎,只好找达奚娘子相救。”
“你不懂。”
杜五郎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便入宫去见薛白。
他才进少阳院,就见到了杜妗站在那,面若寒霜。
“二姐。”
“你如今好有本事,敢背着我替殿下置宅置院、藏匿美人,好志气,打算当什么?掮客?”
“二姐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杜五郎道“再说了,此事本就是误会,那些人闯到了达奚盈盈的私宅……”
杜妗道“若不是他们万分确定是你在帮殿下藏人,他们敢动你吗?”
“他们冤枉我,二姐也冤枉我吗?”
“还敢瞒我,若因此事而使殿下功亏一篑,你当得起吗?”
杜五郎不敢再还嘴,低下头挠了挠脸,跟着杜妗进堂,见了薛白。
气氛有些尴尬,主要是杜妗一脸不悦。
杜五郎偷眼看了看薛白,倒想知道他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将事情圆回来。
可等薛白开口却没说杨玉环之事,而是道“田神功派人来申冤了,自称并未烧杀抢掳。另外,他没有把张汀母子交出来。”
提到张汀,杜妗自觉这件事办得不好,脸色不再那么冰冷,道“我有直觉,张汀就在田神功的大营。”
“还没有证据。”
“田神功没有亲自来见你,就是有可能叛了。”
这是出自杜妗的直觉,偏偏此事还没有确定,查也不好查。
杜五郎道“我去过他营中了,田神功的态度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奇怪,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田神玉,还有,他那些亲兵有些跋扈,还真是说不准。”
薛白这才道“说说吴凑。”
“其实,他就是吓了我一下,倒也没真的为难我。”杜五郎道“但,忠王府真的到京兆府报了张汀母子失踪一案,这件事最后怕是要查到二姐头上。”
杜妗才缓和的脸色又冷峻了起来,道“吴凑是李俶的舅舅,眼下既敢跳出来,也该除掉他了。”
李俶的生母吴氏,因父犯罪,没入掖庭,后来被送到李亨身边,但她生下孩子之后就死了,死时才十八岁,至今也没有封号,因此,吴家的地位一直不高。
李琮登基之后,吴凑就被免了官,但他一向谨慎,与忠王一系也并不亲近,后来贿赂了窦文扬,又谋了个京兆法曹的官。
他做事仔细,少有出错的时候,因此等到薛白监国,也没有罢免他。
此前朝廷灭佛时,李俶蠢蠢欲动,吴凑都没有任何动作,这次却是突然站出来公然挑衅东宫势力,薛白确实是一道诏令就能除掉他。
“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
“吴凑今日做了两桩事,一是查到杜家带走了张汀母子,二是在追查张汀的过程中找到了杨玉环。这两件事,他注定是办不成的,别说他找不到杨玉环,便是找到了,他也没有实力带她走,那为何吴凑还要这么做?他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将事情闹大。”
杜妗道“他要让人觉得我们在对李亨的妻儿下手,要把你与杨玉环私通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哪怕你这时除掉他,朝臣们反对你继位的理由已经有了?”
“嗯,争权无非两件事,一是兵权,二是名义。”
“我们要怎么做?”
“以力破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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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凑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研墨铺纸,提笔写下遗书。
详述了他近来在任上的遭遇。
先是遇到忠王府遣人报案,堂堂亲王泣血悲诉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吴凑没有想太多,不管此事背后涉及到了怎样的权力之争,只是尽一个官员的职责,努力去查访、寻找,得知是杜家派人带走了忠王府的孤儿寡母,而在查访的这个过程中,吴凑还遇到了被藏匿起来的杨贵妃,揭开了一个震惊世人的丑闻……
现在,他自知生路断绝,很快将会惨遭毒手,遂留下遗书,以免真相被埋没。
写完遗书,吴凑不紧不慢地沐浴,把衣冠穿戴整齐,坐在正堂上等候着。
他在等朝廷下诏,罢免他的官职,甚至治他的罪,引出一桩大案。
可一直从下午等到天黑,那扇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并没有人来。
只有家中奴婢过来问道“阿郎,用饭吗?”
“厨房做饭了吗?”
“没有。”
吴凑道“让厨房照常做饭。”
之后,吴凑向院子里的黑暗处招了招手,便有一个护卫到了他的面前。
他把遗书递了过去,道“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可你没有找到杨贵妃。”
“重要吗?”吴凑道“有何区别呢?”
“你也没能激怒东宫。”
“这也不重要了。”吴凑道“不论他怎么做,该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阻挡。”
“我懂了。”
那护卫接过遗书,绕到吴凑身后。
“噗。”
一把匕首从吴凑的后背捅入,从前胸贯穿而出。
血溅了一地,坐在那的吴凑低下头,再没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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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宣政殿。
樊牢接过一封诏书,以没有底气的声音道“殿下,我只怕难担大任。”
之所以如此,因他手中的诏书是薛白任命他为神武军将军,并暂代郭千里统领禁军。
相比起如今在大唐边境各地作战的名将,他确实名声黯淡、出身卑微,也没有指挥大战场的作战经验。他以前只不过是个卖生铁的走私贩子,因投奔薛白的时间早,才得以跃迁。
统领禁军,宿卫宫城,于他而言却是太大的责任,尤其是眼下这个时局。
“知道我为何用你吗?”薛白问道。
樊牢倒也实诚,道“因为吐蕃战事甚急,只有臣还在长安。”
“因为信得过你,且你草莽出身,杀人够狠。”
听到后面这一句话,樊牢愣了愣,眼神中却稍微有了些自信的光。至少他知道到时该往哪个方面使力了。
“臣愿为殿下效死,唯恐即使死了却还会耽误殿下的大事。”
薛白道“这次不是行军打仗,只是杀人罢了,你做得到。”
樊牢担心的很多,怕自己镇不住那些禁军,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否分辨该杀的是哪些人,老老实实地等着薛白的进一步指示。
“圣人快要驾崩了。”
薛白吐出了这一句话,代表着对樊牢的信任,又道“到时必然有人不服气我登基继位,你要做的很简单,谁敢反对,你就杀谁……杀到没有人反对,就可以。”
“喏!”
交待妥当,樊牢退出了宣政殿,薛白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处理那些公文。
他感受到冲突就在眼前。
这几日,李琮愈发显得颓败,像是随时有死掉的可能;吴凑的死讯已经传开,城中议论纷纷;川蜀那边,李光弼的奏折也到了,查实了田神功劫掠百姓一事,朝臣们纷纷上表要严惩田神功。
薛白打算顺了他们的意,撤掉田神功的兵权。
此举有可能会逼反田神功,薛白在等老凉、姜亥率兵赶到长安,以方便控制住局势。
他想要登基为帝,现在距离这个目标已只有一步之遥了。
监国以来,薛白对自己的政绩并不满意,却也自诩为大唐带来了一些好的改变。相比于原本的历史,他让社稷与百姓少了很多的动荡。
可近来,他也有意识到一件事——这种好的改变,世人并不知道。
官员百姓此前盛赞过他的英明,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盼着很快就能复兴盛世,可人们是看不到大唐所面临的积弊的,民生贫瘠、国库空虚,人们也未必理解他为何要倡行俭朴。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年多贫乏的日子,加上西北战事不断,消磨掉了大部分人对薛白的信心,他们不知道他所带来的改变,只对他没能做到更好而感到失望。
现如今,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必然是有这种情绪在蔓延的,薛白周围的人从不与他说这些,可他知道。
从吴凑的死就能看出来,人们对那份遗书议论纷纷,对东宫的不满迅速酝酿。
就好像乌云渐渐堆积,天气越来越闷,风雨欲来。
只等李琮一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俨、李绅、李俅、李伊娘等诸人却是同时入宫,求见李琮,并恳请侍奉在李琮身边。
李琮原本就要自然过世了,若没有各种纷至沓来的阴谋,薛白巴不得让官员勋贵们目睹。现在让他们侍奉在李琮身边,到时薛白就不好再封锁消息,抢先一步。
可这种时候,若是阻挠旁人见李琮,到时必然会有许多流言,指他弑杀李琮。
两害相权取其轻,薛白遂允了此事。
与此同时,另一桩大事终于查出了眉目。
这日,颜泉明匆匆求见,禀道“殿下,臣查到与达扎鲁恭暗中联络之人,当是广武王李承宏。”
薛白皱起了眉。
他清楚地记着那天他在芙蓉园巧遇到李承宏,想到自己已改变了历史,遂让李承宏出面招待吐蕃使者,李承宏也做得不错。
“确定?”
“当时到长安的吐蕃使者,由李承宏负责接待,臣遂从他查起,但一开始并未怀疑他,结果一查,发现他每次见吐蕃赞普一系都是光明正大,而见达扎鲁恭的心腹都是偷偷摸摸,这些人叔父已全都记下,列有名单,断不会错。继续往下一查,便发现李承宏时常向李岘打探消息,通过茶贩、僧侣递往吐蕃。”
“他为何这么做?”
颜泉明做事很靠谱,又道“臣已经将人带来了,殿下是否亲自问一问?”
“带他过来。”
不一会儿,李承宏缩着脖子,畏畏缩缩地进来,一见薛白就露出惊惧之色,拜倒在地,道“殿下,臣也不想的啊!”
颜泉明道“我以为广武王是胆大包天才敢当卖国贼。”
“不是,真不是,臣没想当卖国贼啊。”李承宏倒也干脆,直接就招了,道“当时,达扎鲁恭的使者忽然说,听闻大唐天子受制于人,吐蕃愿意出兵襄助圣人……我一听,我就吓坏了!我是打算把此事告诉殿下你的啊,结果是李齐物拦着我,不让我说,这才让人铸成大错,可我其实是心向殿下的啊!”
显然,这些宗室就不可能心向薛白。
也就是薛白强势时他们就听话。但凡薛白稍微露出些破绽,或者旁人稍微抛出一个能对付薛白的饵,他们就想都不想地咬上去。
一次又一次,只能说明彼此不能同心,薛白也渐渐感到不耐烦了。
李承宏继续道“李齐物居心叵测,他威胁我,不让我将此事禀报给殿下,还说由他来问圣人的意见。臣……臣是被他以命相胁,最后才不得已而上了贼船的。他说,圣人愿意向吐蕃借兵,让我答应达扎鲁恭的条件,让吐蕃人出兵相助,约定赏赐与和亲,让达扎鲁恭能借此功劳,成为吐蕃的摄政王。”
他一边招供,同时也越说越怕,感受到薛白的杀气,声音愈发颤抖,渐渐地甚至哭了出来。
薛白反而越来越平静了,问道“真是圣人吗?”
“是,李齐物说是圣人。”李承宏道“殿下明鉴,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啊,全是李齐物用我的名义做的,到后来都是他与达扎鲁恭的人联络。”
薛白看向颜泉明,问道“李齐物呢?”
“臣查明此事,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捉拿他。”颜泉明道“但,李齐物早在昨日外逃吐蕃了,如何逃的,臣还在查。”
薛白遂吩咐道“查他们都给吐蕃递了那些情报,吩咐下去,戒严长安城,搜捕李齐物。”
“是。”
此事一出,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事有不妙。
宗室并不算难对付,看似花团锦簇的出招,无非就是策反田神功,再给薛白身上泼脏水。薛白在兵力尽出,困难缠身的情况下,也有镇压他们的信心。
可若宗室与吐蕃兵马联手,事情就会瞬间棘手很多。
果然,没出几日,西边传来急报,
因军情泄漏,秦陇战场遭遇大败,达扎鲁恭以奇兵绕袭,围困了郭子仪所部。
另外,王难得秘奏称,仆固怀恩与回纥的移地健勾结,正在频繁接触达扎鲁恭的使者,恐怕有联兵之势,秦陇防线溃败在即,请朝廷暂避东都。
这些消息语焉不详,薛白根本无法了解前线的具体情况,自然难以做判断。
想必就连在战场上的王难得都不能完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白暂时能做的就是封锁消息,尽可能地调更多兵力支援秦陇。
然而,显然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急报到薛白手中的同时,长安城里已然传遍了“吐蕃军已攻入关中”的消息,顿时人心惶惶。
不论是谁想要阻止薛白登基,至此已算是图穷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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