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打够呢!”程三五笑嘻嘻地说。
长青同样笑道:“有什么好打的?对方已经主动认败了。”
“这么做也好。”苏望廷暗自松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那杜建章毕竟是高门子弟,我们也不好与他无端结怨。如果是马匹受惊而去,那谁也不能说什么。”
“这等纨绔子弟,仗着家世地位,横行无忌,迟早惹下大祸。”长青冷哼一声。
苏望廷暗中瞧了阿芙一眼,说:“长青此举,未尝不是救了这杜建章,只可惜他自己未必清楚。”
“对啊!”程三五这才反应过来,来到青盖车边上,朝阿芙问道:“以你的身份,什么人敢欺负到你头上?”
阿芙故作娇弱之态,连拍胸脯:“哎呀,奴家不过一介弱女子,哪里敢胡乱顶撞这等长安侠少、高门子弟?若不是恩公相救,只怕奴家便要被他们掳走,从此为人婢妾,不得自由了。”
看着阿芙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绣帕,掩面而泣,程三五无言以对,脸上神色仿佛写着“我看你还要演多久”。
“哎呀,别生气嘛。”阿芙气质语调又变回原本模样,眉眼带笑道:“反正你也没吃亏,我看你跟那林少英耍得挺开心的。”
“毕竟是中原武林的高手,当然要好好切磋一番。”
程三五这话刚说完,阿芙噗嗤一笑,秦望舒露出不屑表情,抿唇冷笑。
“怎么了?”程三五不解。
阿芙止住笑意:“那林少英不过是江湖中不入流的人物,我看你连一丝汗也没有出,从头到尾就没认真过。”
“总不可能一回到中原就大杀四方吧?我又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程三五回头对苏望廷说道:“老苏伱看,我还是懂分寸的嘛!”
苏望廷只得苦笑着说:“拳脚无眼,要不是我劝住你,只怕你又要闯出祸来。此地不比屈支城,真要把事情闹大了,我也保不住你。”
说这话时,苏望廷暗中留意阿芙,明明临近长安,她却不肯显露内侍省绣衣使者的身份,甚至假作娇弱,故意勾引诱惑杜建章,想来别有用心。
苏望廷怀疑,阿芙就是料到程三五会看不惯杜建章的言行作为,主动出手,从而打伤京兆杜氏的门客,与这京畿豪门结怨。阿芙就能借此机会,以庇护的名义将程三五拉入内侍省。
正是想通这一点,苏望廷才不准程三五下杀手,如果把事态弄大,他也不好跟陆相爷交待。而长青暗中出手搅乱局面,算是妥善解决眼前麻烦。
察觉到阿芙同样暗藏深意的目光望来,苏望廷不敢与之对视,暗道这女子的心机当真深险,要是老程落入她的手中,只怕未来前景不妙。
“假道士。”阿芙美眸一转,望向长青,话中带上几分前辈长者的语气:“你如今还没有道籍箓书,不过是一介江湖术士。像你这种人,在帝京内外擅动法术,只怕会招来麻烦。不想前途尽丧,就收敛起那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长青眉头一皱,正想反驳,但转念明悟,冷淡答道:“多谢告知。”
“走吧,进了长安城,事情还多着呢。”阿芙一挥手,车马再度徐徐行进。
……
帝京长安,恢弘广阔,定鼎之基永固。百八里坊,仰稽玄象,无穷之业在斯。
即便见识过屈支城的繁华兴旺,但是与长安城相比,不禁觉得过去身处偏鄙小城。出入长安的车马人潮,数目众多,以至于里坊间的宽阔道路也显得拥挤起来,排队进城的行人商旅更是绵延开来。
好在程三五一行无需等候城门关检,阿芙命人传话,得知是内侍省人手,城门令史不敢阻拦,立刻单独放行。
“你们在长安这段日子,打算在何处停留?”进城之后,阿芙询问道。
程三五望向苏望廷,听他说道:“我们会在城东崇仁坊的王氏客邸停留一段时日,准备拜见陆相。”
“崇仁坊?是王首富家的客邸?”阿芙含笑点头:“我明白了……程三五,你可不要到处乱跑哦,长安不比西域,这里管得可严了。”
“怎么在你嘴里,我跟小孩似的?”程三五埋怨道。
“真是大人就不会这么答话。”阿芙挥了挥手,几名骑手护着青盖车就此远去。
令人心存不安的母夜叉离开,苏望廷也放松不少:“长青,你现在就要去玄都观么?”
“我不急于一时,道举要等明年开春才办,荐书过两日再送也不迟。”长青言道:“不过难得来一次长安,我也打算四下游历一番。”
“若是方便,不如带上老程?”苏望廷说。
程三五不解:“老苏你不用我帮忙吗?”
“我不可能立刻见到陆相爷,还要上下打点一番。”苏望廷有自知之明,想要拜见陆相的人恐怕能扰长安城一圈,如果自己不做些准备,只怕几个月都见不到。
长青与程三五对视一眼:“我没所谓,就当是带他长长见识。”
苏望廷拨转马头,说道:“那就出发,就不知那王首富是否还记得我?”
……
朱轮青盖车经过重重里坊,一路来到长安城东北的翊善坊。
长安城东北一向是皇亲国戚、高门显贵的府邸所在,往来此间不乏香车宝马。里坊内侧,高阁绮楼中时有歌舞唱和之声传出,想来是世家子弟置酒作乐,浑然不知贫苦忧愁为何物。
阿芙对这些境况视而不见,等车马来到翊善坊,整座长安城的喧闹繁华、升平盛世,似乎都与此地无关,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透入心底的阴森寒意,仿佛笼罩了整座翊善坊,坊外车马行人亦是寥寥,就连蛇虫飞鸟都本能避开此地。
翊善坊靠近宫城,原本是部分太监的居所,当今大夏天子重用内侍省,使其权柄大增,因此翊善坊也被改为内侍省办公衙署,返回长安的绣衣使者,全都要来翊善坊上报消息。
阿芙下车登门,气质全然变了,尽管仍旧一副高门贵女打扮,可她身上散发的阴冷气息,与翊善坊本身尤为契合,一些路过的内侍省吏员见到她,立刻驻足躬身,丝毫不敢擅动妄语。
阿芙一路直入,来到翊善坊最深处一座砖砌堡垒前。这座建筑与周围楼堂院落截然不同,以青砖层层垒砌,包覆内层夯土,墙壁接近五尺厚,青砖之间用上炼丹家秘制的固济神胶作为粘合,哪怕攻城砲石也砸不动分毫。
更别说墙壁内中不知还封埋了什么法物,一切法术窥探手段至此毫无用处,无有躯体的鬼物也休想靠近,哪怕是阿芙,来到这座堡垒附近也不能化雾而行。
翊善坊本身就已经够阴森了,这座青砖堡垒更是幽深莫测,哪怕在秋高气爽的大太阳下,此处似乎依旧被阴影所笼罩,冰冷黯淡。
“望舒,你先下去吧。”阿芙回头言道。
“是。”秦望舒叉手应承,虽然她此刻内心还有很多困惑,但不敢妨碍阿芙分毫。
阿芙独自一人进入青石堡垒,穿过外庭,来到不见天日的内堂,此间用于照明的并非烛火,而是凿刻符咒的丹玉,能够长久焕发光亮,遍照室内,堪比宫中那些夜明宝物。
堡垒之中不像长安城其他衙署,没有文吏令史来来往往,冷清非常。空旷内堂中有几人在角落处闲谈,他们看到阿芙,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回头自顾自继续谈话。
阿芙凝神留意,也只听到一阵模糊声响,就连说话时嘴边也是一片模糊,显然是以法术收拢声息、遮掩口型,以免旁人读出唇语,不可谓不谨慎。
这座青石堡垒大体算是拱辰卫办公场所,作为隶属于内侍省的秘密卫队,拱辰卫中没有凡夫俗子,能够位列其中的,都有着非凡本领的能人异士,或者干脆是阿芙这种非人族类。
外界知晓拱辰卫之人不多,阿芙即便外出行事,也是用绣衣使者的身份,足见拱辰卫行事之隐秘。
经过暗道,阿芙来到一扇门外,轻轻敲响,内中传出细微声响:“稍候。”
“这么忙吗?”阿芙也不强求,倚墙抱胸,足足等了两刻钟,才见门开。
就见一名怪异老者从中走出,他头脸须发眉毛尽数光秃,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皮下青络密密麻麻,偶尔能够见到有青络蠕动,似乎皮囊之下是无数蛆虫,而非鲜活肉身。
怪异男子没有多瞧阿芙,重新戴上斗篷兜帽走开,身形被暗道阴影吞没。
阿芙入屋关门,内中是一间书房,桌案柜架上堆满了文书,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书案旁,他白面无须、红袍幞头,显然是内侍省宦官。
“是楚中丞当值么?冯公公呢?”阿芙问道。
“陛下在梨园教习曲艺,大珰自然随侍左右。”楚中丞嗓音细腻,却不会过分阴柔,倒颇有几分儒雅,他微笑问道:“上章君从西域返回,事情办得如何?”
身为拱辰卫最高级别的“十太岁”,上章君代表阿芙位列第七席。
“我要是说办得不好,楚中丞会怎么想?”阿芙随意坐下。
“安屈提聚众造反,法力再高,身死难免,这在预料之中。”楚中丞问道:“但上章君有神工司打造的摄魂刀,莫非仍是一无所获吗?”
“我打不过安屈提。”阿芙没有掩饰:“那家伙最后仗着星髓,差点把我弄死。”
“上章君是空行夜叉,岂会轻易身死?”楚中丞笑容温和,显然熟悉阿芙的底蕴。
阿芙则言道:“关于安屈提的消息是早年间搜集来的,他这些年并非毫无长进。我料敌不足,这才败给了他。”
楚中丞先是沉默一阵,然后闭目片晌,言道:“上章君身上有血腥味,用了血丹?”
“好鼻子。”阿芙夸了一句,略显无奈靠在椅背上,手扶眉额:“那毕竟是能够发动大结界的法术高人啊,而且学通多教,还是极西勿斯里国葬仪教团的传人,我不用血丹,怎么跟他斗?就如今这副小娘子模样?”
楚中丞面对阿芙故意显露弱点,并没有刻意胁迫,而是说道:“上章君想必知晓,我们在山南某处安排了一座村庄,那是专为您准备的血食。”
“我戒除吸血很久了。”阿芙略感不快,若非对上安屈提那等强敌,她才不愿意服下由拱辰卫炼制的血丹。
“可是我收到消息,说安屈提已被大都护府诛杀。”楚中丞找出一份奏报:“其中还提到上章君你参与其中,为诛杀妖人头目出力甚多。”
“那上面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做程三五的人?”阿芙问道。
“程三五?”楚中丞仔细翻阅一遍,确认道:“并无此人。”
“最终诛杀安屈提之人就是他。”阿芙见楚中丞的怀疑目光,她继续说:“就他一个,仅凭拳头,把有星髓加持法力的安屈提当面打死……就三拳。”
阿芙伸出三個指头晃了晃,楚中丞纵然冷静,此刻也不由得微微变色:“世上竟有此等人物?”
“还没完呢。”阿芙笑声中带有几分感叹:“安屈提肉身死后,神魂出体直接钻进程三五身中。”
“夺舍!”楚中丞立刻做出判断。
“程三五断气绝息片刻就醒过来了。”阿芙神色认真:“他醒来后我试探一番,发现他并未被安屈提夺舍。”
这个情况大大超出楚中丞的设想,他随即问道:“程三五如今何在?”
“我把他带来长安了。”阿芙露出得意笑容:“他如今在崇仁坊王氏客邸落脚。”
“我立刻安排人监视。”楚中丞轻轻扯动身旁一根绳子,不知连通何处。
阿芙则说:“此事……希望能由我来负责。”
楚中丞微露疑惑,阿芙言道:“我这段日子已经大体熟悉此人性情,而且有意将他拉来内侍省。不论安屈提的神魂状况如何,放任程三五游荡在外都是不妥。至于说强行抓人……楚中丞,你敢下令么?”
楚中丞稍加思忖:“上章君应该明白,此事只能由大珰决定,在此之前,内侍省都会盯紧程三五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