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肃已吃过东西,只需再掰一点面包。怜央坐到他身旁。
“我想要这个。”怜央手指张肃餐盘里的白面包。
“请。”张肃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把盘子递过去。
怜央看着张肃的动作,感觉很亲切。
其他人用正餐,今天的晚餐是胖厨师川边米子准备的乡下风味餐点,每个人都有一碗大米饭,然后是混合了胡萝卜、洋葱、土豆和嫩牛肉的炖菜。
它们的颜色叫人食欲大涨,任谁都拼了命地往嘴里舀,香浓汤汁混合松软米饭,叫人可劲地大快朵颐。
囚犯们都习惯了安心院的生活,一边用晚餐一边聊天,很多也在看墙上的壁挂电视,笑声欢语不断,于室内增添热闹氛围。
“失礼了。”一个女声从张肃身后传来,随后他看到迪莉娅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
迪莉娅是持有元素魔力的魔女,据说她的母亲是行径恶劣的走私商人,经常私下举行仪式,与地狱方面交易物资。
她那一头银发是家族遗传吗?张肃不禁猜测。如此年轻,外貌又如此美貌,气质高贵,好似项圈和囚服都没法困住她。
“你好。”张肃对她点点头。
“迪莉娅刚教了早穗新的戏法,早穗更擅长恶作剧了。”怜央在张肃身边拿起面包,轻轻用牙齿切断。
“只是些训练建议。”迪莉娅心中一跳。
怜央自发地在张肃身边提供支持和建议,全然不把迪莉娅放在眼里!
迪莉娅没想到,怜央竟会成为自己与张肃接近的第一道障碍。
这女孩真是狡猾伶俐,而且自视甚高。
“这种教学持续多久了?”张肃望向迪莉娅,那目光让迪莉娅不敢相接。
“一周有余。”迪莉娅诚实地说。
其实已经十三天了,但她精心措辞,听起来比两个星期短很多。
她希望张肃别把这事上纲上线。小魔女既然能学习文化,也该学习施展魔力的技巧。
“嗯,我记得这是名为‘魔女学’的科目,在许多魔女开办的学院里会专门聘请教师,传授施展魔力和防御魔力的手段吧。”张肃道。
“是的,我在千叶市的魔女学院进修过,不过没有拿到毕业证书。专业也不是魔女教育,但我基本熟悉。”迪莉娅解释。
千叶市位于神州的东北地域,与东溟的通航很方便,迪莉娅在那里生活了4年。
“平时在哪里教早穗呢?”张肃问。
“在校舍附近。”迪莉娅说。
其实是在西墙根旁,小动物农场的铁板后面,那里的奶牛学得都比早穗快。
“这种私底下的教学真不方便。”张肃道。
迪莉娅心头一紧,她本来打算跟张肃说起打算留在安心院的事情,如果因为这事而遭到冷遇就糟糕了。
若是嫌弃她在这里私下教小魔女,把她放走,她就要去面对外界的风刀霜剑……
“非常抱歉,监督先生,私下教学并非我本意。倘若造成任何困扰,我想先请求您的原谅。”迪莉娅态度恳切。
怜央在旁默默学着。
迪莉娅这样诚实严笃的语气容易使人心生敬意,任谁也得仔细考量话中的分量。
“不不,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打算正式任用您为安心院的魔女导师,请你教孩子们如何正确地测量和施展魔力,这样您就不必在车间工作,可以一周三次,在校舍内授课。”张肃的态度同样认真。
迪莉娅神情微变,感到惊喜。
“是……!承蒙抬爱。”迪莉娅起身向张肃鞠躬。
“今后请多关照,有劳您教育孩子们了。”张肃同样起身致意。
迪莉娅再度道谢,能从缝纫车间的苦役中解脱出来无疑是件好事,张肃的开明让她感到非常满意。
监督是个好人……迪莉娅判断。
她更不好意思叨扰,端起餐盘离开。
怜央注意到她走起路来也离奇端正,餐盘里的牛肉汤水没有丝毫摇荡。
“迪莉娅姐姐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女子呢。”怜央若有所思。
“多请教莱丝柯琳,你也可以变成端庄女子。但礼仪也只不过是藻饰罢了,古籍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就是说如果太朴实、缺乏文礼,就会变成野人。如果太注重形式浮华,缺乏朴实气质,就会变得空洞无比。”张肃说。
“所以要二者搭配咯?”怜央高抬手,伸了个懒腰,蓝边的袖管紧贴在瘦瘦的胳膊上,引起他的注意。
“多吃一点。”张肃觉得怜央太单薄了,肯定平时有偷偷节食,他把更多的面包放进怜央的餐盘。
怜央若有所思地看着张肃,似乎张肃的语气和动作让她联想起了某人。
“带我去城里吧。我想看音乐会呢。既然我已经练习了钢琴,我也想体验现场的古典乐团是什么样子。”怜央说。
“我看看。”张肃拿起手机检查了一下,“在新潟市民艺术文化会馆,明天傍晚开始有古典音乐演出,正合适。”
“很巧,能带我去吗?”怜央头一歪。
“可以是可以,不过因为是‘囚犯’,所以得在限制情况下出行……”张肃有些迟疑。
“项圈和手铐都无所谓,不要把我耳朵塞住就行。”怜央轻轻一笑。
“那么,购买了门票,明天就去那里看看真正的音乐会吧。”张肃对怜央点头。
“谢谢。能不能请莲雾小姐一起来?”怜央问。
“哦?没问题,毕竟莲雾负责教你弹钢琴,一起来也很好。”张肃道。
“多谢。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怜央轻声说。
她把最后的面包吃掉,然后起身很礼貌地向张肃鞠躬,随后就返回校舍。
怜央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张肃猜测。
不过,她信任自己。这一点让张肃感觉很好。
莲雾也喜欢音乐会,第二天傍晚五点,她就开车带张肃和怜央去城里。
因为是出入公共场所,所以管理格外严格。
怜央戴着限制所有魔力的项圈前往音乐会,她很少戴项圈,此时也是体验到魔力阻绝的不适感,更能理解囚犯们的感受。
她靠近场馆,新潟市的艺术中心建立于1998年,看起来和大部分艺术馆一样,设计出流线型的外观,像一枚银色的巨蛋,屹立于河川旁边。
它的使命是丰富当地市民的精神文化需要,今天也承接了阪城爱乐乐团的巡回演出,进行古典乐表演。
“~”莲雾跟在张肃身后。
她怕这种人多的场合,还是和张肃寸步不离比较好,张肃像卡车一样在前开道,分开人群,莲雾一步也不敢走远。
怜央敏锐地观察其他来听音乐会的人。
“啊啊,总算能带我家孩子来听音乐了。”
“西洋的古典乐真是了不起啊,相较之下,那些听现代流行音乐的人品味真差!”
“一直以从没听过音乐会而自卑,现在总算有钱,可以完成多年的夙愿了!”
“都是有钱有闲的市民阶层呢……”怜央轻声说。
她能猜测他们的生活状况,都是些生活轻松、经济可观,对生活变故有抵御能力的市民。
那些带孩子的是希望给孩子较好的艺术氛围,另外还有很多大学生来体验生活。
这些人都穿着体面,仿佛从仪表上就给彼此发出讯号,暗指大家都是相近阶层的人,相互态度融洽、彬彬有礼。
真是装模作样呢……怜央心想。
出席一场音乐会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它不比看一本书或者玩几个小时游戏来的特别呀。
然而这些人却仿佛将此视为必不可少的仪式。
怜央穿着校服,她刚开始竖起领子来挡住脖子上的项圈。但一看到这些状貌虚伪的市民,她就觉得自己应当显露真实的一面。
于是怜央又把领子放下,高高昂起头,当有人盯着她那好看脖子上的黑色项圈时,她还把手上的银手铐微微举高,收获对方惊愕的目光。
她是囚犯,但她并不为此感到丢人。
怜央就是这样平静从容地走在张肃身旁,与小步快走的莲雾一起进入会场。
入座后,怜央看到水晶吊灯悬在头顶,正面是一排排毛绒的鲜红座椅,坐上去相当舒适。
舞台上有一部精美的钢琴,远处是管弦乐队的座椅,此时乐团成员已经入场,工作人员与指挥急促地说着什么。
“那钢琴真漂亮。”怜央望着远处的钢琴。
“贝森朵夫。”莲雾小小声说了一句。
怜央没听懂那是个钢琴品牌还是什么音乐名称,她本能感觉莲雾真是音乐高手。
观众们在10分钟内入场完毕。
乐队指挥拿起指挥棒,乐手们检查乐器。
怜央闭上眼睛,深呼吸。
旁边的莲雾感觉一个人坐椅子很无聊,就坐到张肃的膝盖上,这样才安心一些。
灯光熄灭,全场寂静。
乐队指挥开始挥舞指挥棒,钢琴家开始演出。
莲雾小小声地说“蓝色多瑙河”,现在怜央知道这是乐曲的名称。
清脆、悦耳的琴音从舞台上传来,在广袤的室内空间回荡,形成庄严厚重的回声,仿佛要将乐音融入听众的灵魂当中。
真……真好。怜央有些浑身起鸡皮疙瘩。
乐曲的升降在这庄严正式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动听,足以唤起她心中喜悦、渴望或敬畏的情绪。
钢琴曲开场后,下一首曲子是调动了整个乐队的大型组曲,乐队指挥继续挥动手臂,在空中划出节奏拍子的信号。
怜央闭着眼睛。
她听到小提琴声在超凡的和声中飞旋,听到大提琴低沉而严肃的歌咏,长笛的声音像黎明时的鸣禽一样清脆,庄严的圆号发出富有穿透力的振声,钢琴统摄了整首曲子,它的旋律细腻又轻快,像小河潺潺,像风吹林打。
怜央年轻的灵魂在音乐会中如痴如醉。张肃也默默听着,能感受到音乐对灵魂深刻的影响作用,今晚的音乐会将成为记忆中的宝贵组成。
而莲雾则生气地往后仰。
她已经听了成百上千次,好几次想要抬起手指出乐队的业余之处,不过看大家都这么认真地聆听,她也只好怯怯地把自己的胳膊按住。
……
……
到晚上9点,演出完全结束。
怜央走到外面,在河岸边漫步,脸上满是笑容,还有更加强烈的自矜、骄傲的意味。
“刚来的时候,感觉大家把音乐会看得太重,可现在,我感觉这辈子不听一场音乐会确实跟没真正活过一样。”怜央宣布。
“回去之后和大家说说吧,免得她们都不知道音乐会是什么样子。”张肃笑了笑。
“~”莲雾抓着张肃的手,以免被音乐会散场的人群冲乱。
怜央仔细看着张肃和莲雾,眨了眨眼。
张肃又看到怜央那深思的表情。
“……怜央,到底在想什么呢?”张肃这次开口问。
怜央顿了顿,然后说: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但你们就像我的父母一样。”她望了望张肃、再望了望莲雾。
多渴望能重新拥有至亲。
“当便宜父亲可是会折寿的。”张肃苦笑,“不过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视若己出,对每个孩子我都一样,放心吧。”
“~我也……没问题~”莲雾很高兴。
她喜欢温暖的家庭。父亲在监狱里,母亲埋骨在地下,她早已忘记一个家庭是什么感觉。
“那我们在河边走一走吧。”怜央走在张肃和莲雾前面,免得他们看到她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就像你们只是把自己的孩子带到音乐会上来。”
“行。”张肃轻轻点头。
他们在河岸边慢慢散步,河水舒缓流淌,天空星光点点。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