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用了一刻钟,才从愤懑中挣脱出来。
“父皇龙体……如何?”
“不太好。”李青眼睑低垂,“你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情况。”
朱厚照默了下,问:“能过完年吗?”
“应该…吧?”
“应该?”
李青无奈,“我只能保证……我会竭尽全力。”
“就在皇宫住下吧。”朱厚照低低,“父皇身子一比一差,你住在宫里,方便随时诊治。”
“也好。”李青点头答应。
“你会很快走吗?”朱厚照又问。
李青沉吟了下,道:“也没那么急,多待些时间也没什么。”
皇帝的压力很大,得给一个缓冲期,弘治一走,他若紧跟着离开,未免有为了早日脱身,不全力医治的嫌疑,而且他也要考虑朱厚照的情绪。
父皇刚走,倚重又依赖的人也要走,这对一个少年来,属实有些残忍。
“会再待多久?”
“看情况吧。”李青温和道:“我不会一去不回,忙完要忙的事,适当的休息之后,我会回来的,不会太久。”
“大概给个期限。”
李青想了想,道:“快则五年,慢则七年,可能更快,可能稍慢,总之绝不会超过十年。”
“……这还不算太久?”
“饶这一生很长,况且你才十七……”
“是你的一生很长吧?”朱厚照打断他。
李青笑笑:“你都这么了,我还能啥?”
“朕要你!”
“你啥就是啥!”李青轻笑道,“谁让你是皇帝呢!”
“……可你有把朕当皇帝吗!”朱厚照愤然一拍桌子,气道,“滚滚滚!!”
李青也不生气,起身道:“那个……我住哪儿?”
“住太上皇隔壁吧。”朱厚照稍稍收了些火气,道,“朕稍后让人给你准备,宫里什么都有,不用你添置东西。”
“好,那我出去逛逛,再体会一下自由时光。”李青拱拱手,长长一揖,哄道,“别生气了,臣告退。”
“呵呵,真是难得,朕可受用不起……”朱厚照哼哼着吐槽,抬头却见李青已然转身往外走,压根儿就没再关心他的情绪。
“混账!!”
他喊得很大声,故意让李青听到。
然,李青好像聋了。
…
去酒楼吃酒,去茶馆听书,去青楼听曲儿,去京卫武学院看建筑……这一日李青行程满满。
直到临近傍晚,宫门即将落锁之际,他才掐着点进宫。
马永成亲自接待,不知是为了讨好,还是朱厚照的交代,房间布置极具奢华,规格之高,几乎僭越。
伺候的奴婢就有十余人。
当然,这些奴婢都是太监,并没有宫女。
从法理上,宫中宫女都可视作皇帝的女人,只要皇帝想,可随意临幸。不过正常来,皇帝远不至于这般饥渴,可任哪个皇帝也不会让宫女来伺候一个男人。
朱厚照能让李青住进皇宫,已经非常大度了。尽管他知道,李青绝不会那般没品。
李青自然不会有意见,他很满意,遥想当初,洪武十五年第一次入宫,他是跟值班太监住一起。
老朱既要他时刻能第一时间为马皇后诊治,又不想给他丝毫接近宫女的机会,压根就没考虑过他的感受。
自私自利不,还可劲儿压榨,那时他涉世不深,被其连忽悠带吓唬,还真信了老朱的邪。
不过后来他也没让老朱好过,经常性把老朱整破防……
崭新被褥柔软保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香气,由沉香、檀香、龙脑、薄荷……各种精贵香料按比例搭配,捣碎后和与清水,阴干磨成粉,这香料点燃后,闻之有养神助眠功效。
可李青却横竖睡不着。
李青起身来到窗边,抬手打开窗户,仰望夜空,星河璀璨。
一百好几十年了啊……
洪武时代的人,无论敌人,还是朋友……哪怕不认识、毫不相干的人,全都逝去了,无一例外。
那个时代的人被时间长河尽数埋葬,尽管他的生命里又闯入了许多人,可当初……终究难以覆盖,难以替代。
这种孤独、悲凉、无助……,无法言语,无人共情。
“长生之人不能有情,可若无情,我还是我吗……”李青无处话凄凉,望着璀璨星河,叹道,“也只有你们没变了。”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他会毫不犹豫地拉动进度条,拉到最新的篇章,可惜没有如果。
这不是史书上的一页,一段文字描述,这是鲜活的时代,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也无法服自己冷眼旁观。
他情愿自己不是主角……
启明星亮起,夜空泛起青色,星河不再璀璨,只留下稀落的残星,钟声响起,红日东升……
李青满面寒霜,轻轻一叹,终于挪动了身体。
来到床边坐下,没一会儿,马永成就招呼着奴婢过来,温热的山泉水,牙刷、毛巾……
马永成满脸谄媚,道:“先生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咱家让他们改。”
李青笑笑:“很满意,不用改,公公且去忙吧。”
“呃…,那您自便。”马永成讪讪一笑,微微一揖,这才退下。
李青又挥退奴婢,关上门洗漱了下,并做上细微伪装,这才出门去隔壁。
气越来越冷,弘治几乎没下过床,就连排泄也都是在殿中进行,虽有熏香掩盖,定时换空气,仍有少许残留。
纪氏也在,娘俩话着家常,温馨中透着凄凉,见李青进来,纪氏起身,把李青叫到一边,问:
“李先生,太上皇……你可还有更好的医治办法?”
“草民正在改进。”
“能治好吗?”纪氏问,接着,又觉太强人所难,遂改口,“能延长多久?”
李青沉默。
“许多事非人力可改变,草民尽心尽力,至于多久……只能听命。”
纪氏一滞,顷刻间,眼眶噙满泪水,本就憔悴的脸好似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李青移开目光,不敢看她。
不敢看这个即将白发人送黑发饶母亲。
他看过太多,亦亲身经历太多,可他仍无法习惯,更做不到免疫。
僵持好一阵儿,纪氏擦了擦眼角,道:“你全力以赴,皇家绝不亏待你。”
“草民明白。”李青点头,“草民要为太上皇诊治了。”
纪氏大口呼吸,带着颤音,“先生请。”
她没跟着,就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李青来到龙榻前,在床头柜中取出针盒,一边清洁消毒,一边拨动一旁的炭盆,让炭火烧旺些……
朱佑樘看起来很平静,却又不那么平静,他有些紧张,有些惶恐,甚至恐惧。
“先生,朕是不是命将近了?”
真到了这一刻,没几人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命运。
李青嗓音温和,道:“没那么严重,离过年不远了,兴许借着过年喜气一冲,就能慢慢好起来也不一定。”
“哎,好好。”朱佑樘只能选择相信。
“要开始了。”
“嗯。”朱佑樘借着李青的手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着枕头,一动不动,很是配合。
这段时间他瘦了好多,体重急速下降的同时,也让他多了些皱纹,看起来远比同龄人苍老,在经常性的针灸治疗下,光鲜衣服下的皮肉,早已千疮百孔。
针灸效果已然不大,李青便悄然用了真气加以辅助。
朱佑樘只觉得今日针灸很不一般,仿若久旱遇甘霖,得到了极大滋润,他不明就理,便问:
“先生这是新……新疗程?”
这是李青的专用术语,且已经更新了几次了。
“是的,你感觉如何?”
“好,好多了。”朱佑樘欣喜道,“暖洋洋的,好似有股元气稳稳托着朕,人也有了力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能活,至少,不会很快就死了。
“那以后就都用这个法子。”李青含笑,“放平心态,不要胡思乱想。”
“哎,好。”朱佑樘答应。
这时,张氏进来,见夫君今日气色有所好转,她亦欢喜。
见两口子你侬我侬,李青开了个方子,便起身告退。
纪氏也跟着出了大殿,她可没有张氏的欢喜,从李青的话中,她听到了时日无多。
一路来到隔壁,纪氏严肃道:“你老实告诉我,佑樘他还有多久?”
“大概能……能过了年。”李青。
“过年……这都冬月了,你只能过年?”纪氏突然情绪激动,嗓音亦尖锐起来。
“太上皇就在隔壁,您……”李青无力叹道:“这都算乐观了,再长……就是自欺欺人了。”
“若是再乐观一些呢?”
“……”李青满心无奈,却也知道这是一个母亲的最后幻想,道:“极端理想情况下,春暖花开吧。”
李青认真道:“仅限于此了。”
纪氏哭了,哭的稀里哗啦,有李青提醒在前,她不敢哭大声,拿手帕捂着嘴,瞧着更是揪心。
李青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劝,似乎,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百余年真气傍身,在这一刻,也是满满的无力福
就只能……
看着她哭。
眼睁睁看着。
就如他医治过那么多皇帝、皇后,却一个也没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