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很快入睡,沈雨燃在廊下坐了一会儿。
当初从京城赶到平州城,多少有些冲动。
来时自信满满,以为到了能顺利找到那种解药,谁知对着满坡的野草傻了眼。
府衙里的大夫都当她说的是天方夜谭,根本不愿意拿她采的那些寻常野草来配药,只有容蕊信她。
两人在安济堂里一遍一遍的试药,还没找到解药,沈雨燃便病倒了。
说来奇怪,她这般孱弱的身体,居然扛住了病情,自己醒了过来。
这些日子养病、放药,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倒把萧明彻这茬忘了。
他……真的来了。
沈雨燃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平州城是被朝廷放弃的地方,城里什么状况外人根本不知道。
他来平州,只是为了她。
就算现在有了解药,他若染上火疮,也会跟她这般,落下一身疹子。
一个满脸麻子的儿子,皇帝还会给起复的机会吗?
他对她的这份心,她真的能承受得住?
许多埋藏在心底的旧事翻上心头:前世的萧明彻,今生的萧明彻……
沈雨燃心乱如麻,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去偏院看暗风和暗月的状况。
容蕊找到解药后,知府自是大喜过望,不但让容蕊负责安济堂的事务,还把晚园拿给她们落脚。
一开始还好,暗风暗月也在安济堂帮忙,没两天他们也染上时疫了,沈雨燃分不出手来照料他们,便雇了个染过火疮的小丫头翠儿在晚园帮忙。
“沈姑娘回来了。”
翠儿是土生土长的平州人,家中原是殷实人家,可惜时疫来时,大哥先没了,尔后是爹娘、嫂子和三岁的侄儿,只留下了她一个。
跟沈雨燃一样,翠儿退烧后,行动无碍,留下了一身的红疹子。
她坐在廊下打瞌睡,听到推院门的声音,赶紧站了起来。
沈雨燃当然不会责怪她,柔声问:“他们今日睁眼了吗?”
翠儿认真地说:“月大哥今天睁了一会儿眼睛,我趁着他醒了给他喂了药,风大哥状况差一些,就一直昏睡着,他牙关咬得太紧,药根本喂不进去,试了三回都不成。”
“辛苦了,你下去歇一会儿吧。”
“是。”没走几步,翠儿又问,“晚饭沈姑娘想吃什么?”
沈雨燃没什么胃口,不过……她猜得出萧明彻是得知消息后日夜兼程赶过来的,他这会儿正睡着,等醒了肯定要吃东西,总得给他做一些。
想了想,沈雨燃道:“厨房里还有一块咸肉,拿出来炖了吧。”m..cc
“可巧儿昨儿买到了山药,一起炖最好了。”
自从找到解药,平州知府便向朝廷上了书解除平州城的封锁。
千牛卫依旧封锁着城池,不过隔三差五会从封锁线外投些粮草果蔬进来。
昨日便有几车果蔬运进城里,翠儿眼疾手快买到了几根山药,炒着吃了一顿,剩下的刚好拿来炖咸肉。
“晚园里来了三位客人,你再去街上瞧瞧有没有菜,有什么就买什么。”
“知道了。”
等着翠儿离去,沈雨燃推门进去。
暗月睡得平静,暗风却如翠儿所言一般,牙关紧咬,五官狰狞,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火疮病势凶猛,大部分人不吃解药很难熬得过去。
沈雨燃看着旁边放凉的汤药,起身拿去热了一下,尝试着给暗风喂药。
暗风的嘴的确撬不开,硬往嘴里倒,全从嘴角留下来。
想了想,沈雨燃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在汤药里浸泡了一会儿,然后叠起来放在暗风的嘴上。
这样一直用汤药浸润着嘴唇,多多少少能吃下去一些。
萧明彻霸占了她的屋子,她索性就在这里一直守着,保持着帕子的湿润。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翠儿送饭过来。
一个馒头,一碗山药干笋咸肉汤,一大盘咸菜。
咸菜和干笋都是翠儿下午去街市上买回来的。
沈雨燃就着咸菜吃了馒头,换翠儿在这边守着,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安济堂那边事多,容蕊此刻还没回来。
算了算如今晚园里住着的人口,再煮了一锅饭,将厨房里剩下的半块咸肉拿干笋炒了一盘。
吃起来口重,倒是好下饭。
整治好这些,她拿了托盘备了一份饭菜,往自己院里走去。
院子里站着两个黑衣侍卫,是跟着萧明彻一起来平州的。
“厨房里有热菜热饭,你们过去趁热吃了吧。”
“是。”两人都脸生得很,对沈雨燃态度也很恭敬。
听了她的吩咐,有一人先往厨房去了,剩下一人守在院里。
沈雨燃端着托盘进了屋,刚推开门,榻上的男人就坐了起来。
早知道他睡眠很浅,也没什么诧异的。
她径直把饭菜放到桌上。
萧明彻揉了揉眼睛,坐到了桌子旁边。
“哪道菜是你做的?”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雨燃没有应声。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山药咸肉汤和咸菜炒咸肉,拿着筷子夹了一道干笋。
“手艺不错。”他悠悠道。
沈雨燃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也不想追问。
萧明彻却吃得欢喜。
厨房里的食材虽然简陋,但沈雨燃做事素来精细讲究,切的笋也大小相似,不像那山药,大大小小恨不均匀。
等着她吃得差不多了,沈雨燃方道:“容大夫的屋子就在隔壁,她是游医,自在惯了,你的护卫守在这里,她可能会不自在,等会儿吃完,我带你去旁边的院子住。”
人家容蕊一直住在这里,哪里能因为萧明彻来了就挪动。
晚园的房间很多,方便安置。
萧明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你把这碗药也喝了吧。”
萧明彻暂时不打算离开平州城,显然也有染上火疮的危险。
容大夫说这药多少有些预防的功效,自是得让他喝药。
萧明彻没有质疑,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药异常苦涩,还泛着一股酸味,饶是萧明彻都喝得直皱眉。
他望向沈雨燃,微微敛眸,“听说这病发作起来浑身剧痛难捱,你之前染上的时候……”
“是听许多病患这么说,”沈雨燃闻言,却是轻巧地笑了笑,“我身子弱,发烧没多久就昏迷过去了,倒是因祸得福,没吃多大的苦。”
沈雨燃是到平州城的第五日开始发病的,料想是在安济堂陪容蕊试药的时候染上病的。
火疮果然跟传言中一样凶猛。
染疫后就烧了起来,浑身烫得吓人,因她身子孱弱,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酸痛无比,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都仿佛被巨石砸过一般。
容蕊告诉她,她已经整整烧了五天五夜。
也是这五天的时间,容蕊终于找出了能够治疗火疮的那味草药,沈雨燃服过解药后,很快行动与思考皆无碍了……只是留下了一身猩红的、鲜艳的、难看的疹子。
“这些疹子,那位容大夫是怎么说的?”
沈雨燃默不作声。
火疮之所以叫做火疮,就是因为染过疫的人都会落下一身红疹子。
沈雨燃跟在容蕊身边见了不少痊愈的人,没有一个人的疹子完全消退了,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变得淡一些。
“容大夫看过许多病患的疹子,她说应该无法消除的。”
萧明彻眉目冷峻:“她只是一个游医,医术有限,你即刻随我回京。”
沈雨燃摇了摇头。
跟容蕊相处了这一阵子,沈雨燃想起了一些前世忽略的细节。
容蕊虽是以游医的身份拯救了平州城,但她其实出自某个杏林世家。
跟容蕊倾谈过后,才得知家中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她的祖父偷偷传授她医学被族人发现,祖父因此病逝,容蕊不愿意再留在那个家中,浪迹天涯做一名游医。
所以,沈雨燃对容蕊的医术没有丝毫怀疑。
容蕊说好不了,就真的好不了。
“难道你并不为此烦恼?”萧明彻问。
沈雨燃有些愣住。
不烦恼吗?
最初染疫的时候,她所念所求就是活下去。
能够死里逃生,已是万幸,哪里有机会思索这些红疹的问题。
清醒过来的这些日子,沈雨燃日日跟着容蕊在安济堂忙活,见多了死去的人,也见过垂死求生的人,明白能从火疮中死里逃生,已是万幸,既没有闲暇亦没有闲心来操心红疹的事。
此时萧明彻问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上的疹子。
比起刚醒过来的时候,疹子已经焉了许多,只是浅浅的鼓起一点。
容大夫说,等再过些日子,就摸不出来了。
她多日不曾照过镜子,看着晚园里同样一脸红疹的翠儿,猜得到自己此时的模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愁思,看向萧明彻。
“即使痊愈,红疹亦是不会消退的,你不能继续留在平州城了。”她轻轻闭了闭眼睛,“你与我不一样,你有抱负,你要储位,你不能只求活命。”
萧明彻望着她的神情,轻笑了一下。
并非笑她,而是自嘲。
“燃燃,你说错了,我所求的一切都在平州城,在晚园,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