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如何?”源协听敬诚讲一年前,圣人、皇后和一众朝廷大员们在紫微宫中关于还都长安的那番争执,听得入了神。
“而后?依我所知,就是如今这般了。”敬诚望向水面,下巴冲被黑帛笼罩的吟天殿点了点。
“敬叔父误会了,我所指为圣人提及,寻翠峰山丘真人一事。”即便源阳在一旁有阻拦之意,但源协显然不依不饶。
他想要知道,为何自己与家姊已经找到部分浮尸定与吟天殿相关的证据,之后敬诚更是因此事与突然赶来的韦巨源作了许久口舌之争,最后得出的解决办法,竟是由自昨晚开始毫无建树的韦巨源与崔湜两人,往明堂去,上奏此时东都城中发生之事。
而因北城一时只剩林凤中,他对惠和坊、洛水两处浮尸之事毫不知情,只在北城慢无去处地四下巡逻,无人在岸边协助,亦有不妥。
故而裴谈秉着事已至此,送佛至极乐的心情,当着韦巨源的面,上马过桥往北城去了。
若说他本人毫无私心也不至于,毕竟虽然自己在惠和坊中辛劳一夜,但实难在南岸一同忙碌整晚的敬诚面前,偷得一刻闲——一来是逞强,二来两件事都与南城相关,实在害怕留于南城再生其它事端。
除此之外,北城近大理寺,坐阵之处背后一里之外,隔着承福门,就是自己的大本营,无论一时偷懒耍滑,也未有人敢多言一句,至上朝结束前,都是自己休养生息的时间。
当然,他也希望敬诚能同自己一样,稍事休息,东都之中这些大员、豪吏们,如今又有几人肯为城中百姓之事彻夜不眠的。
与源协的想法相似,裴谈深觉不解的是,金粉之疑已解,对本就要往宫中复命的敬诚而言,正是从河岸混乱中抽身离开的绝佳时机,而回宫面圣,且在百官眼前将异骨浮尸一案公之于众,是极为难得可一搏圣人、皇后青睐的机会,对方才站在南岸帐前的数人而言,敬诚是最需要此机缘的一人。
紧随还都长安一事的日渐临近,显唐、复周两派的争斗,也已至水火不容的地步。
就在还都吉日由丘真人开示后,水祭一事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五王自那一日在明堂中,与武三思、皇后对峙中落于下风后,无论是筹办水祭,还是往返两都进行来往交道,显唐一派皆步步跟在复周一派后头。
更有甚者,常常一件事——就如同此时此刻——脏活累活都由显唐之人做了去,而复周之人往往在一旁干看着,待所有事情了结,提笔将公文、奏书一齐备好,上奏圣人,下告百姓,将他人所做之事全数归于自身,占尽好处。
而若是出现纰漏和失误,则想尽办法将责任推出去,由他人担着,再有甚者,直接将发生之事尽数推给最初力争还都长安的五王。
总之,无论大小事,成则皇后、静德王,败则神龙兵变五王。
长此以往,大错小差归集在闭目塞听的圣人处,便觉五王年事已高,办事不力,于是逐渐将相关人等权柄与势力悉数减弱,许五人空有其位,却无其实之藩王,之后韦氏、武氏再想办法略施手段,将五人彻底“请”出明堂,以华屋良田将其困于紫微宫之外,一月仅得两回面圣。
裴谈所想的就是此事,若敬诚在朝中能寻得机会崭露头角,便能替他的父亲敬晖争得将门虎子的名声,由此一来,也不会在朝中处处被复周一派欺压太甚。
“我亦无从可知,”敬诚坐于胡床,抽出唐刀在鱼鳞甲上反复摩擦,“听家父言,随圣人往那翠峰山去的,仅有韦后、武三思、张柬之三人,彼时才过数月,五王在圣人眼中竟如寻常人相一般,事事、处处都以另外二人为先。”
敬诚咬了咬牙,“你们家中那阿爷,未必会与你二人言说这些吧?”
“说……”
“说得未尽如敬叔父这般仔细,只是茶余饭后闲聊几句,我二人对政事愚钝,平日仍多以平病患、近医署、习医术为重,其它事一概不主动知,未主动问。”源阳在源协侧后方拉拽他的衣服,不让他将家中阿爷所说显唐、复周、裴谈一事胡乱言语。
“如此便好,可倘若你二人还要继续将此异骨浮尸一案查下去,往后可要多留意那些县衙、州衙、大理寺之人。”敬诚用拇指拨弄唐刀的刃,将它快速收回刀鞘,“待那韦巨源和崔湜将眼下情状告于圣人及百官,定又再生他事,故而多加留心,我不能时时、处处护你二人……”
敬诚眼看姊弟俩表情一时凝重,便转而说些轻松的,“我家老爷子还常念及你们阿爷,说若早同他一般抽身而退,如今什么神都、东都,都将不在意了。”
源协撇撇嘴,心想阿爷未必不在意,而是不轻易表露。
“你们阿爷当初做礼部侍中,源府在东都根基亦有百数十年,与翠峰山上老道定是交情甚深,否则彼时圣人亦不会在明堂中,念及他源乾煜之名。”
“认得未必属实,阿爷或也只是因公务,才频往翠峰山去。”源阳心想家中陈设,与道、佛皆无关联,阿爷平日出门最喜反倒是仆役为胞弟准备的那头骆驼,也是奇了。
“倒也有些道理,你家阿爷这两年间,添了许多玩世不恭的德性……”敬诚说着,就见源阳用手反复搓去手背上的金粉,“一会儿用温水冲洗,此时贴于外皮,一时难除去。”
他摊开手掌,数道掌纹中发出亮闪。见二人眼睛张大,似感不可思议。
“许你二人往水上去,就不许我往水边一探?”敬诚呵呵一笑,摩挲手掌,忽然起身站直,甲胄嘎吱作响,他粗声喊到,“饿了!何处备有饭食?”
一边喊,一边往自己手下兵士处走去,源阳久久望向敬诚背影,对源协说,“明白敬叔父为何不与韦巨源、崔湜争抢入宫之机否?”
“不懂。”源协被敬诚一句,提醒得亦有些肚饿,随口敷衍着。
“阿爷之前亦说过,紫微宫中,若望你成事,无须多言,自会成事,就如武三思;若要你成不了事,即便处处争先,凡事必报,亦难成事,就如眼下空有平阳王之名,却终日赋闲在家的敬叔公。此时敬叔父若在圣人面前表现,定招人记恨,对敬府不利;在南岸此处,虽无人知晓,可至少能查明真相,于自身一个心中安稳。”
说罢,源阳就若有所思地走到自己的药箱旁,找来一包白色粉末,取出一些放在手心。
“平白无故的,取皂角粉作甚?”源协在一旁看着,用手抵住上腹,伸头张望敬诚正往何处。
“浣手啊,触过洛水,多少也得洗净才是。”她往装有清水的水盆处走,示意源协一同跟来。
“渔夫和渔童怎迟迟还未至?”源协双手捧水,浇于家姊手上,“按理,如何行走,此时也该到了,”他遮挡额头,抬起脖颈,望了一眼距离头顶渐近的太阳。
“想是方才失手将家中仅有的船砸漏,方才我二人在他们面前,心中再多有不快,也不好表露出来。说到底,一家原本还能于洛水上,捕几尾鱼果腹,经此一来,船没了,生计早已没了,只剩一家数口,两人还落下一生病,之后定是要省下口粮,想辙度日。待二人至,我们还得想法儿助他们一助才是,那船与你我亦有干系。”源阳细细搓动双手手背,金粉渐渐从手背脱落。
“城中各坊各府,虽处处王侯将相,可说到底,这些黎明百姓才是东都赖以为本之存在。可如今,这些贫苦人家反倒浑身异骨,难求生计,阿姊,你说此状究竟为何?”源协突如其来的深刻发问,让源阳甚是意外,但骤然发此一问,她一时亦无法答上来。
“东都之中王侯将相,哪有那许多如你二人这般悲天悯人之人,”两人不经意间,敬诚手捧托盘走来,盘中碗里散着白汽,“就只说紫微宫明堂之中此时站着的数百众中,偶有时刻念及城中黎民之人,又有几个。无非只以自己一族兴盛为要,不顾他人死活。”
源协大步将托盘接下,碗中的羊汤馎饦令人垂涎欲滴。
源阳将他伸往碗边的手拍下,让他仔细听完敬诚的话。
“而此一项却不是最令人挂心之事,最令人挂心的是,稳坐至天高堂之人,无意关心砂石之间蝼蚁——此般冷漠,如今在东都之中,大行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