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王之后缘何对韦后所言无异议?”
源阳、源协二人听雍王所言之事听得兴起,雍王则将竹篮中的绿李平均分于他俩,只当是听闻吟天殿来由时,嘴边的消遣。
眼看竹篮中只剩三颗,他便留下稍小,皮泛黄绿色的一颗,将剩余两颗任姊弟二人分食。
绿李才要送入口中,他仍旧放下,先答了源协提的问。
“详细缘由不知,圣人只言,张相话至一半,便不再言语。”圣人与雍王怎知,丘真人以隔空传音,对年迈张柬之的这番好心提醒,只道他虽精神矍铄,却年老体弱,以至连话都要分开两句叙说,而说出头半句,下半句却忘了。
丘真人此举,是为避免张柬之与韦后、武三思这本就在朝堂呈对立状态的两派,在玄元皇帝庙内又对峙起来,而他早已预见,双方这番互相抗衡迟早将对身处人生末端的汉阳王,产生不可逆转的极大影响。
可是,习道之人只看今生,天命参透不说破。因此同为年迈老者,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在丘真人处又不得不点到为止。
丘真人以隔空传音的方式,让张柬之止住言语,已经是他所做的最大努力了。m..cc
南岸军帐中三人,源阳竟是最先将绿李吃完的,她将核儿偷偷扔在地面,再用脚踩,直到绿李的核儿被蹭入地里,她“心满意足”地偷笑了笑,又担心胞弟或是雍王留意到她这番稚气未脱的举动,便找了个由头将话题继续。
“敢问雍王,汉阳王不言语,后又发生何事?”源阳问到。
“之后?之后的结果,这时不已然立于洛水之上了?”雍王下巴点了点,指向帐中并不能看见的吟天殿。
彼时张柬之想要说的,心中悬挂的,此时都应验了。
到当今圣人临朝,大唐帝国才从一段弯路回到正轨,诚然由太宗、高宗、武后治国,国力增强许多,国库亦充盈不少,但连年与番邦征战,帝国内的旱灾、水灾、蝗灾、疫病从未消停,从岭南道至陇右道,自剑南道及河北道,无处不在新修、兴建各式驿站官道,乃至两都之中诸多宫城、宫殿,眼内皆是盛景,实则盛景全为珠宝金银所化,而这些珠宝金银,又有多少民脂民膏,又有多少黎民家中支离破碎。
然兵变复唐,花费更甚,虽查抄不少,但兵变早期以钱财打点的朝内群臣亦不在少数,查抄得来的那些连此亏空都补不上,更何况圣人复位之后,大肆封赏,花去的又有几多?
“皇后此言差矣”后,是一朝为相,思国忧民的锱铢必较与切切心酸。丘真人之仙法,无法以常识判断,更不可置若罔闻,张柬之知他为己故,方才施法,因此强忍一吐为快的宣泄,选择噤声。
而自己停止言语,韦后、武三思却“趁人之危”,开始盘算起如何在所谓洛水之祭上盘剥些好处来,往往贪婪的最初,都是由环顾左右而言他起,“圣人言‘洛水之祭’,我以为不尽达意,我等知的,明白‘祭’是为复唐、还都而准备的,至千万黎民间,怕不是会以何人亡故,另行口耳相传。”
“所言亦有些道理,依皇后之见,大典当以何名为佳?”圣人困惑中又带着些许惋惜地看了张柬之一眼,转而向韦后问到。
“洛水之祭,四字拆看,皆为最合意不过,只是显不出我大唐此时都城东都之气魄,东都曾为神都,岂能只以洛水为要?”韦后巧舌如簧,就连丘真人也开始半睁开一只眼,看向她。
她好不得意,继续说,“丘真人言武后朝因于洛水之寒凉、滋润相合,故而大盛;今既要离开,何不以‘水祭’二字,以表与水一别之情?”
“水祭甚好!甚好!”武三思找准机会,立刻帮腔。
“水祭……既言明祭五行之水,又贴合大典之祭,属实上佳。”圣人亦觉可行,“张相以为‘水祭’如何?”
张柬之本不想加入这一话题,却无奈于圣人亲自询问,于是只叉手微欠脖颈,“喏……”
韦后一脸志得意满,“只水祭二字难免单薄,原‘神都水祭’就不错,如今七郎复神都为东都,则称‘东都水祭’,以告天下,可好?”
“东都水祭。”“东都水祭。”圣人与武三思先后将四字在嘴里叨念。
“皇后文采斐然,大有初唐之风。”武三思心念私情,溜须拍马。
圣人没吱声,转向丘真人,“烦请丘真人对‘东都水祭’开示……”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丘真人突然说起了五行相生相克,让在场四人一时云里雾里,“既于东都祭水,水又生木,依贫道所见,还都长安后,定还要以木为纲,再行举措才是,如此两都方互有关联,上下承接。”
“自古,地祇为祭,天神为祀,宗庙为享。相传洛水中有河神——洛神,应为地祇;长安复为新都,天子得返,自然为天神,即以‘祀’名。真人方才言五行之相生相克——水生木,洛水祭则长安生,还都于长安再做一典为‘长安木祀’可好?”韦后遇此顺风顺水的局势,自是不肯浪费分毫表现的机会。
“东都水祭,长安曾作西京,‘西京木祀’,一东一西,岂不妙?”这回又轮到武三思表现,本对他多有怒意的圣人也不禁点了点头。
“然张相所言亦有理,如今大唐初复,万事待举,大典用度勿得铺张,依朕看,大典既交于张相统筹谋划,如此一来,有一人时刻得记以用度为要,一举两得。”圣人对张柬之言到。
还未等他答应或拒绝,丘真人的言语又出现在耳边,“勿应!”
却没成想,韦后抢先一步,“七郎如此说,倒显我与静德王易铺张了。张相年迈,虽精神堪比青年,但终归不可劳顿许多,依我之见,还是交由他人为妙。”
她有意看了一眼武三思,同样的眼神,前一次是在朝堂上一唱一和时见到,他瞬间明白其意,叉手坐着向圣人躬身一拜,“庙外韦巨源,为工部尚书,历经多次兴修筑缮,深谙其道;且他又为皇后宗亲,用度之内定都能以圣人、皇后之命为先,自是不会铺张。”
说完很快看了一眼圣人的反应,接着向下,“此回由他随我等至玄元皇帝庙,本不就是出于此意否?”
“老夫……臣,年事已高,近来更是精神觉短,实不适合担纲此任,”未等圣人询问意向,张柬之主动说到,“只是,”这次他忽略了耳中丘真人的好心提醒,继续往下说,“臣以为,若行大典,定是朝堂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之要事,只有韦相一人担纲,恐事项繁多时,应付不及。再添几人,或为妙。”
韦后听罢,险些将武三思之名脱口而出,但张柬之的意图亦十分明显,就是为避免“复周”一派在已成定局的大典一事上大包大揽。
但又不好直言复朝功臣给自己添堵,只好故作温婉,“张相所言一事返朝堂再议不迟,此时于清静道观处,怕是叨扰真人。”
论立场,此刻丘真人自是立于张柬之一侧,忙回应到,“无妨,贫道往日虽不问俗世太多,如今堂内热闹些,也爱听了。”
韦后知这道人何意,再次改换话题,“还请问真人,依真人所见,吾等当如何筹备两都之间这一祭一祀?”
丘真人默然,原想回避她的问题,可圣人此时却也目光炽热,似在寻求答复,只好依自己推演结果,说与几人知,“祭与祀,本只以信、念为要,辅以祭供之物,而方才圣人与皇后早言,复朝、还都皆为当今大事,典亦为大典,则或以造建物、搭设祭坛为佳。不知圣人何意?”
他自然知道圣人的答复,如此问,也是不让韦后一直占于堂内上风。
“若新造建物,是否用度则……?”圣人犹豫不定,他自然想要一处可彰显自己所行之事与记录功绩之处,但又担心如此便违背了汉阳王之意。
“建物不过因地势而行力导之,材料若能从所在之处自取,搭建又都由吃年俸的兵士来做,实花不去太多钱财。”曾为礼部尚书的武三思,深谙这其中以节约而横征暴敛,甚至还能从国库之中小赚一笔之道,这时自忍不住心中所想,自然表露出来。
“韦巨源这几月正在筹备翻修紫微宫事宜,他定知其中奥妙。”韦后也迫不及待将此事定下,好提前争取在朝堂商议时,自己一方的有力地位,“若得真人相助,水祭木祀定更为顺利。”
韦后颇有甚多姿色,这时趁真人双目半睁,百般作态,只为得他一句认同。
而即便她不这么做,丘真人以推演的结果,给圣人复帖时,就已不得不被卷入这出戏码。
因此他闭上眼,口答,“贫道终日于庙内,又需用到贫道之时,遣人于山门外传话便是。”
雍王说到此处,将手中最后一颗绿李核儿,整齐排在榻沿末端,深吸一口气,望向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