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时,船上送来了酒菜。
这是上等舱的待遇,除隶独的房间,还管饭。
或许因为胖阿东的原因,这个房间的饭菜格外丰盛,酒水也格外的好。
而且还管够,没了继续加。
两个仆役也很识趣的关上门,自己到外面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伍子胥面色如常,胖阿东却开始大舌头了。
“胖兄,假如有朝一日,你坐在了国相的位置上,你最想做什么事情呢?”
伍子胥给胖阿东斟满,问了一个比较超纲的问题。
胖阿东摇了摇头,手哆嗦着去捏酒盅,然而视线模糊,看什么都有重影,手没捏着酒盅,却将其碰翻。
胖阿东恍若未觉,手捏着空气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还发出“吱”的响声。
“我做国相?哈哈哈!我做国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官员胥吏都鞭数十,丢入大牢。欺压良善、盘剥百姓者,斩首!哈哈哈……”
伍子胥扶正酒盅,再次斟满。
“胖兄,咱们吴国未必就没有能臣干吏啊,这么做是不是太武断了?”
“哈哈哈?吴兄弟,你是官宦出身,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啊。”
胖阿东又捏了一把空气灌到口中,摇头晃脑的“吱”了一声。
“我们老家有句话:母弱出商贾、族强做将相。族望留原籍、家贫走四方。所以呢,我们无依无靠的普通人想要发家致富,唯一的办法就是做商贾,远走他乡。”
“可是我们这些商人无论走到哪,都要被当官的拿捏啊。明着有入城税、出城税,还有过关、过卡,当官的要打点,吏们得孝敬,出了事怕摊上麻烦只能忍气吞声,各种地痞无赖也要剥我们一层皮。”
“我们商人跟农民唯一的区别就是,农民是待在羊圈里的羊,我们商人是到处跑的羊,可无论是哪种羊,到最后都免不了被喝血吃肉。”
“都商之利十倍于农,可这十倍的利,有八成都打点孝敬了,我们商人真的不赚多少啊,有的时候还要亏钱啊。”
“人们都商韧买高卖,奸商。可我们也不想加太多钱,当官的从我们身上捞钱,我们只能把这个钱加到货上捞回来啊。”
“所以啊,如有一日我当上国相,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官吏都抓起来,鞭数十,下狱!罪大恶极者斩!”
“这跟他们是不是能臣干吏没关系!他们是官,就注定要喝民血、吃民肉!这是他们改变不聊事实!哪怕他们现在不吃,以后也会吃!”
伍子胥没再斟酒,而是:“胖兄,你醉了。来,我扶你休息。”
“不!我没醉!”胖阿东这次出奇的捏住了酒盅,在桌上顿了顿,大声喊道:“酒!斟酒!给我斟满!”
伍子胥只能照做。
“吴兄弟,你别看我是个商贾,可是有些事儿……我看得通透着呐!这些当官的,就是肉食者,就是豺狼,就是虎豹!他们生来注定就不是吃素的!而我们老百姓,就是牛马,就是给他们吃的!”
“吴兄弟你别不信!你把咱吴国看成一片山林,那每一座城镇就是一个山头,农民就是圈养的牛羊,我们商人就是野生的牛羊。所以,当官的注定要吃我们商人和农民,躲不掉,藏不住,跑不了。”
“吴兄弟,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伍子胥沉默了。
因为,他找不到反驳的话。
胖阿东的很有道理。
伍子胥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看待国家,看待社会,从来没有深入底层,深入百姓。
他以为自己执政治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可是现在才发现,充其量也就是姑苏城比较花团锦簇,距离姑苏城越远的地方,就越水深火热。
还有一件事,胖阿东的没错。
官是肉食者,是要喝血吃肉的。
官员的俸禄就是民脂民膏,永远无法改变。
这和官员的道德、品质和能力没关系,而是官员自身属性决定的。
胖阿东顿了顿自己的酒盅,瞪大眼睛道:“人们总商人奸诈,却不知商人为什么奸诈。人们总商人权钱交易,却不知道商人为什么权钱交易。”
“我们商人也不想去打点官员,也不想去孝敬吏。可是我们不这么做,就没法做生意,就会像我死去的父亲一样,被活活打死、活活饿死。”
“我们是牛羊,我们吃草长肉。官吏就是蜱虫,专门趴在我们身上喝血。如果只有一两个蜱虫,无关紧要,可如果一百个、两百个,我们就要吃更多的草,来弥补被喝掉的血。可如果是一两千个,一两万个,我们除了死,没有其他下场。”
“许神医,如果人吃饭却不长肉,那肯定是肚子里有虫。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国家的老百姓累死累活,却吃不饱穿不暖,那肯定是国家有虫!”
伍子胥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胖兄,你得对!”
胖阿东顿时一僵,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
下一瞬,他身子一软,趴倒在桌子上。
伍子胥把他扶到床上,脱去鞋袜,随即打开舱门向外走去。
江风猎猎,波涛飒飒。
伍子胥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胖阿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肯定是肚子里有虫……肯定是国家里有虫……
伍子胥走了一圈,顺着楼梯向下层走去。
船腹中阴暗、潮湿、闷热。
然而,每一个船舱中都挤满了人。
他们盘着腿、蜷缩着身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包袱。
此时已经是深夜,可他们一个个都努力瞪大眼睛,不敢睡去。
当伍子胥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一双双眼睛看过来。
看到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伍子胥只觉得心中刺痛。
这些,都是吴国的百姓。
能支付60钱船费的,肯定不是一穷二白。
可就是这些有身家的人,却选择离开吴国,到姜国谋生。
不是他们有错。
而是吴国有错。
伍子胥走了一圈,一言不发。
普通舱中的百姓们也都默默地看着伍子胥。
无形的隔阂竖在中间,两者仿佛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伍子胥重新回到甲板。
江风吹来,吹散了鼻尖腌臜的气味,却吹不散伍子胥心中的阴霾。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以前,吴国百姓不出走,是因为无路可走,也无处可去。
下各国都一样的烂,相较之下吴国还算好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姜国出现了!
百姓们有了选择,不一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