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地主没想到,自己苦思冥想许久的问题,被答出来了。
没有纠缠“元老”和“新进”。
而是直接从最底层。
权力和财富的来源。
天子赏赐给功臣的权力、财富,是掠夺得来的。
而且,天子将“掠夺”的特权赏赐给了诸侯、功臣。
大周五百年,就是自上而下掠夺的五百年。
而且这种掠夺被用礼法、律令的方式固定下来,强迫所有人遵守、服从。
所以,地主才可以收租,官府才可以收税。
这种原本野蛮的方式,被文人学者“辩经”之后就变得合情、合理、合法。
租金、赋税也都变得神圣,不可置疑。
小墨接着说道:“大地,是属于万物众生的,而不是天子的,所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强盗之言!”
“土地公才是大地的主人,人们只需要认可土地公、膜拜土地公,就能拥有种地的资格!”
“诸侯也好,天子也罢,他们没有任何资格窃据土地,并且靠土地剥削他人。”
听到这话,王地主心中震惊。
武王伐纣时,用的是什么借口?
昏庸、残暴、用人不善等。
这种借口很低级。
要么纣王是明君,武王实在找不到抹黑的借口。
要么就是武王一方水平有限,还没有上升到墨家巨子的高度。
如果当初武王打出“土地是万物众生的”,伐商之战岂不是更顺利,更快速?
而今,墨家巨子说出了这个道理。
从根上否定了天子的合法性,更是否定了大周的合法性。
如此看来,墨家未必不能成事。
王地主向小墨拱了拱手。
“巨子只是说出了问题,却不知巨子打算如何解决问题?”
“巨子既然志在天下,志在万民,必定有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吧?”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辩论手段。
就像太极一样,借力打力。
你说明了问题,那就一定有办法。
如果没有办法,那就是你技不如人——虽然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小墨呵呵一笑,“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问!”
“解决土地问题,办法很简单,那就是让百姓不依赖土地。”
王地主立刻惊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人离了土地怎么活?”
小墨答道:“官员胥吏,他们种地吗?诸侯们种地吗?天子又种地吗?便是王地主你,种地吗?”
“你们不种地,但是你们没法活吗?”
“不,你们能活!”
“不但能!还活得很好,很滋润!”
“你说‘人离了土地怎么活’,并不是担心那些贫民百姓,而是担心你们自己!”
“如果他们不种地,你们吃什么?”
“如果他们不种地,你们怎么锦衣玉食,骄奢淫逸!”
“所以,答案很明显,人离开土地一样能生活,而且能生活的很好!”
王地主猛然站起,“巨子,此言差矣!”
小墨竖起手掌,左右晃了晃,直接打断王地主的打断。
“前提是有人种地!”
“比如牲畜,比如奴隶!”
“如果没人种地,那就剥夺他们的一切,强行将他们束缚在土地上。”
“就像兵法中的‘围三缺一’,断绝掉他们所有的生路,只留下一个种地!”
“所以,从贫民百姓被定义成‘农民’那一刻,他们就不是人了!”
“农民唯一的用途就是种地,源源不断生产粮食!”
“哦不,农民还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继续生产新的农民,教新农民继续种地产粮。”
“武王伐纣,绝对不是解放奴隶,解放贫民的!”
“而是抢夺殷商手中的农民,将其变成自己的农民,为自己种地。”
王地主哑口无言。
因为,巨子说的是真的。
身为地主,他从没有把贫民当成人看。
这种心态不只是他,还有其他地主,以及比地主更高级的存在。
不是高傲!
不是看不起“人”。
而是根本就没把他们当成人。
周围的贫民百姓惊怒交加。
以前大家都觉得王地主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虽然心中不爽,但也不会说什么。
谁叫人家有钱呢?
谁叫自己没本事呢?
现在听了巨子的话才明白。
人家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回事,人家不是“目中无人”,而是真的“目中无人”。
王地主连忙说道:“巨子,请您回答,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小墨点了点头,“物品的价值,是人们赋予的,今天可以是土地,明天可以是女人,将来还可以是房子、粮食、水,甚至空气。”
“一个物品,认可他的人越多,想要获得它欲望越强烈,它就越稀缺,越珍贵。”
“反之,你不买、我不买,他的价值就会一降再降,甚至一文不值。”
“如果贫民百姓都不种地了,那么,土地的价值将一贬再贬。”
“人们通常会认为,有价值的是土地,其实不然,土地真正的价值在于劳作。”
“没人劳作的土地只能长草,与荒地无异。”
“如果贫民百姓都不种地,地主反而会求着贫民百姓种地。”
“他们会称呼贫民百姓为农民兄弟,甚至农民伯伯,而不是泥腿子!”
王地主烦躁的摇了摇头,“巨子,你说的根本不可能!他们不种,有的是人种!”
周围的贫民百姓满脸愤怒。
他们很想展现出自己的骨气。
然而现实让他们深深地低下头。
饥饿的滋味,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更别说一年不种地。
地主家的余粮能撑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
但是自己,三天都熬不住。
王地主哈哈笑了起来,“巨子,你输了!你说的,根本不可能做到!”
周围的墨家弟子也都颓然叹气。
墨者辩不过,他们不在乎。
但巨子也辩不过,他们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
他们对墨家的前途开始迷茫。
“难道我们追求的,注定不可能实现?”
“连巨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更别说我们了。”
“可恨,可恨啊!”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难道我们农民就没有出路,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生来注定戴着笼嘴和辔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