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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世间再无王安石
    与西夏割地一事还在争论不休,蔡确和韩缜都相继被弹劾出朝,由司马光接任左相,吕公着接任右相,整个东府和台谏都是旧党的下,开始着手废除新法中仅存的免役法和青苗法。

    唯一不同的事,是章惇依旧赖在枢密使的位置上,不过也不影响大局了。

    三月,苏过回到江宁王安石处,准备陪伴老人度过最后的时光。

    来到这里已将近两年,十五岁的苏过已经竭尽全力试图改变原有的历史,但在三十多岁的苏过看来,一切都还是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进。

    六十六岁的王安石躺在竹椅上,神宗皇帝的驾崩,新法的废除,让他这里彻底冷清下来,最后留在身边的,除了老妻之外,便只有苏过了。苏过将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讲给老人听,但王安石已经不作任何回应了。

    亲友尽成政敌,谤怨集于一身,所以人生的最后十年,他早已寄情于山水与佛法,眼下虽然朝局再次动荡,但于他而言,都只是过眼云烟了。

    于是,苏过也不再讲那些让人沮丧的朝中事务,开始在王安石身边诵起了经文来,老人睡去时,便在一旁默默地抄写经书。

    吴夫人有时会陪坐一旁,但更多的时候,只有这一老一少,一个一个听。

    苏过被一种无力感折磨,眼下诵经或者写经对他而言,都只是在逃避,也许已经自认是最失败的穿越者了。有时他累了,便坐在廊下看着际的浮云,没有人知道他才十五岁,为何要这么热衷于朝廷之事,可他那日看着夕阳,便如同看着这个时代在慢慢落幕,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他爱这个时代,不只是因为他来了,而是这个文化璀璨、人民幸福的时代值得他去爱,他想带着大宋走向迈过汉唐的大道。

    吴夫人来到苏过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平日里看着挺老成的,怎么这会脆弱起来了。”

    苏过忙擦了擦脸,嘟囔道:“才没樱”

    “好孩子,”吴夫人掏出手帕替苏过仔细擦干净,道:“别看他这几日不言语,你不在时可是经常夸奖你呢。”

    苏过又哭丧张脸,低声道:“可我太了,什么都做不了。”

    吴夫人替他理了理头发,又将皱巴巴的衣袖扯了扯,笑道:“你做得很好了,京中不少人来信都起你呢。”

    苏过吸了吸鼻子,问道:“都我什么呢?”

    “佩服你身为苏学士之子,却投入王介甫门下,”吴夫人笑道:“又你年纪轻轻,却见识不浅,能与章子厚相谈甚欢。”

    苏过有些失望,这些明显就是新党中人传出的一些闲话,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耍这种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况且苏家两兄弟也根本无法左右司马光的执念。

    见他如此表情,吴夫人又点点他,笑道:“还苏五郎尚未婚配,可得抓点紧,不能叫别人抢了先。”

    苏过终于被逗乐了,笑道:“才没有呢,我才多大。”

    吴夫人接口道:“十五岁,可不算了,你父亲十九岁成亲,叔父十七岁,也差不多该为你寻门好亲事了。”

    于是苏过配合地落荒而逃,他知道老人是在逗自己,可眼下笑出来实在太难。

    吴夫人叹了口气,依旧坐于廊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

    这日晴,苏过见王安石精神稍好,便与吴夫人、老仆一起将他搀扶到院中,在竹椅上躺好,盖上被子,也如往常一般,只留苏过一人在旁伺候。

    王安石无话,苏过便拿起佛经诵读起来。

    自苏过来后,便刻意阻断了外间的消息,朝堂那些风风雨雨,丝毫也吹不进这院来。

    过了一阵,老人似乎睡着了,苏过也就停下声音,在竹椅旁的草地上坐下,抱着膝盖看着,四月的阳光已有些炙热,但他仍兀自不觉地发着呆,来了两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宛如上了一艘知道何时要沉的船,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随着它一起下落。

    又不知过了多久,苏过突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侧头看去,只见王安石正笑着看向自己。苏过忙转过身子,改成面对老人,仍坐于地上,用力握住王安石的手,问道:“先生可是有什么要的?”

    王安石摇摇头,笑道:“没有啦,这辈子的做的已经够多了,后面就看你们的,我要走了。”

    苏过的眼泪立马流下来,呜咽道:“先生不能走,我还不成的,眼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王安石抽出手来,拍了拍苏过的头,又笑道:“不急不急,等你长大。”这两年少年的苏过也给了老人不少宽慰。

    苏过胡乱擦了下脸,鼻音很重地道:“急的,很急,要等我长大,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王安石也只当孩胡话,继续安慰道:“那也不能急,急则生错。”他前半生不急,攒下偌大声望和地方为官经验,中年主持变法,一急毁所有,晚年则又慢下来了。

    苏过一时不知从何起,风起于青萍之末,眼下看着虽只是变法失败,重回老路而已,但这雪球会越滚越大,最终葬送掉大宋王朝。

    王安石已是回光返照之际,看着眼前的孩子泣不成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自己的儿子王雱出现在一旁,继而又是一道陌生的声影从苏过身上飘出,一脸悲戚地看着自己,老人迷糊中问道:“你是谁?”

    苏过回过神来,看着王安石正望向自己身侧,不自觉地开口答道:“我是苏过。”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般,冥冥中像是在与谁交流,可嘴巴张合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过一脸惊异,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准备喊人时,王安石又看向他,似乎有些恍然,又有些欣慰,笑道:“好做便是,尽志而不能至者,无悔矣。”

    苏过听完这句有些耳熟的话,还不及反应,便见老人已阖目含笑逝去,一时情难自禁,放声痛哭。

    吴夫人在里间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见此情形,眼泪也是簌簌地往下落,顾不上给老人收拾,先将跪坐于地的苏过揽在怀中,不住地安慰。苏过放肆大哭,似要将这两年所有的苦闷全宣泄出来,直至昏厥过去。

    这一,是元佑元年四月初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