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则继续观阅这皋陶之刑之事。
皋陶不仅创造了五刑,还有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是为明于五刑,以弼五教。
且极具重民之思——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除此之外,还有司法公正之态。
这些都是风允点头称赞的地方。
而之后——
“天秩有礼。”
“天命有德。”
“天讨有罪。”
风允微蹙眉头。
“这天又是谁呢,不过是掌权者罢了。”
再如何重民之思,再如何五刑五教,再如何司法公正。
但只要在这之上再安一个“天”,就再无其本我,一切都是空谈之言,掌权者可随意以天为名,征讨于下。
风允摇头。
“礼由人定,德由人立,罪由人论,这才是人之公平,而不是由天来定夺。”
“不过人之不同,犹如黄泥与云,其所思所言皆有大异,或许这才是整个世界盛行人定胜天的困难之处吧。”
天,一言而定。
人,各自争辩。
风允想到代表天的掌权者们都分歧如山,即使是淳朴的部族中都需要族长来制定规则,何况是整个世界的民呢。
“这就是天的来历,一个让大部分人都不得不信服的角色。”
……
思毕这对刑罚天定的思考,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午时。
风允准备用食。
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就见到昨日的那老先生写着一卷帛书,急切地跪跪坐在风允相对的矮桌前。
“风君啊,昨日听君对百越国无刑之事,又闻百越现状,老夫一夜苦思冥想……”
风允见之,这老先生发髻凌乱,眼下青黑,可见是熬了一夜,但其目光明亮,兴奋不觉,又感其寻道之情。
“风君快快一观,此刑可能治理百越呼?”
老先生将帛书摊在风允面前,让风允观看。
一旁的邹衍嘟囔:“允师还没用食呢。”
那老先生面色一愧。
风允却道:“论道,食文而生,不食粟米也不觉匮乏。”
闻言,那老先生对之一礼。
风允回礼,又拿起那帛书上书写的刑典。
言论有序,分别从部族之民、十部之官、部中大族、宗亲、甲兵将帅、工匠、狩猎……分门别类,制定了详细的阶级刑罚。
对此,风允微微蹙眉。
他一言否定。
“不可有此等。”
老先生微怒。
“风君不过看了几言,就说不可,是为何意?”
风允将帛书推向老先生。
“不过是照搬了《周礼》之刑,为百越之人划分等级,不同之人不同之法罢了,与古之皋陶,差得远呢。”
“这……”老先生哑然。
风允继续道:“我与老先生说过,百越此事与皋陶之时差不多少。”
“皋陶时,其刑罚可对其下部民有差异?”
“其皋陶公正而有大德之名,可老先生这第一言就将这公正之德给抹去了。”
风允摇头。
而老先生还在讷讷难语当中。
“大德…公正……莫不是要君王也……嘶!”
恍若顿悟,老先生愣在当场。
风允见之,起身,伸手在唇,做禁言状。
随即挥手,带邹衍离开宫室。
“允师,他是谁啊?”
风允目不斜视,向这用食的侧殿而去。
“一位寻道之人,与之交谈了皋陶之刑罢了。”
“哦…”邹衍却感觉不止如此。
他回首去望,透过窗,却还见那老先生在冥思苦想。
“呼!”寒风冷冽。
“用食后,随我去这桐城转转吧……”
“诺…”
用食后,风允也未让蛮娃护卫,只带了邹衍,就去这桐城街道。
街道之上,少有人闲,唯有驿传附近的客舍中,有原来的游商和远游之人。
客舍供给食宿,商朝即有,周朝延续。
此时客舍中,多少他国之人在围炉饮酒,攀谈各国之事。
风允一身曲裾,身披虎皮大氅,颜色俊朗,来到此处倒也特殊,引得满屋相看。
与邹衍坐在一旁单独的一个火炉旁,向客舍的舍长要了份温酒小菜,就缓缓倾听周围之声。
不过风允来后,多是攀谈与他。
唯有……
“听说了吗,扬粤国在彭蠡泽的西边,驻扎了军队,现在邗国和百越国都结盟了,为的就是防御扬粤,以免被袭。”
“扬粤?”
“要打也不会打桐国啊,前面还有英方国顶着呢!”
见到风允只是坐着烤火,这些人也觉无趣,又继续说起自己所遇之怪事。
不过在有人提前扬粤后,这厅内的人都被引偏了心思。
“嘿,什么不会打桐国啊。”
“你瞧,这风君昨日不是来桐国了嘛,我看啊,就是来商议关于这扬粤的。”
“要是我说啊,风君去英方国,英方国必定会同意结盟,到时候,这紧挨着扬粤的彭蠡泽几国中,就只有桐国没有结盟,那时候不打桐国打谁?”
这人小声低语,又道:“我之前就在英方国,因为扬粤的事情,英方国的国君都准备出使桐国和邗国,直接结盟了。”
“但是啊,风君如今持有两国相印,还途径桐国,欲往英方,此时英方国君翘首以盼呢……”
这人说完,瞧了风允一眼。
“我在英方时,还听说邗国针对彭蠡泽之国,都是因为那西面的荆楚针对……若是能见风君一面,我一定得把消息告诉他,看看他是什么想法,如何能抵御扬粤啊……”
风允一诧。
荆楚针对扬粤?
风允此时居于典籍宫,倒是不好见面细作,就是他身边的护卫,都有桐国之人看守。
他出门时,后面可跟着不少的甲兵暗卫。
与邗君相比,这位桐君警惕异常。
如此,最为直接,才是最为迷惑的方式。
风允示意邹衍。
“去再买一些温酒来,我们带回去给蛮娃他们尝尝。”
邹衍闻声而起,但又道:“允师要买多少?”
风允望向那向他传递信息的细作。
“直接买尽吧,让舍长用小车运回去就好。”
那细作闻言,目光微动,明白了风允的意思。
风允这般豪气,倒是引得诸人观望。
可在风允目回之时,这些人却皆不敢在望。
文人!
风允也没有含蓄之心,以文气激荡,避免麻烦。
“许久不见……风…夫子。”风允看邹衍已购了温酒,正准备起身离去时,就闻此声。
去望时,就瞧见一游商打扮的人,细看。
管仲,管夷吾?
“夫子安。”管仲从客舍大厅后的住宿之地来前厅用食,方接近,就感觉到一股文气。
再近时,方才发现是风允在威慑周围,安静异常。
他心怀激动,恭敬上前。
“闻说夫子来了桐国,却不想能在客舍得见,余还准备去驿传看看呢。”
驿传,达官贵人所宿之地,可不是他们这些无士族身份的庶民能居的。
风允见之熟人,向邹衍示意暂留一会。
邹衍撇嘴。
夫子?
他都只能叫允师的。
气鼓鼓坐下,邹衍仔细打量着管仲……
内心得出评价:平平无奇,满身土气,看之谦卑无志,面皮极厚,乱攀允师为夫子,哼。
这边,风允轻笑,邀管仲坐下,道:“吾并未居在驿传,夷吾去之也不得见。”
管仲恭敬坐下,以弟子礼行之。
但随即,管仲微怒。
“夫子怎来了客舍,可是驿传看守无礼?”
管仲还以为风允如今也要居住在客舍,所以气愤。
风允忙道:“并非,如今吾暂居典籍宫内。”
这下,管仲愕然。
“典籍宫?”
典籍宫可是一国重地,就是国内的宗亲都不得看全,怎能让别国之人居住呢?
“夫子之名,响彻彭蠡泽周遭啊,各国无不敬重。”
管仲叹服道。
风允笑而摇头。
“名望罢了,礼而敬之,但实际如何,各国有各国的行事准则,我前往何地也是依照各国的准则来谋事,不越雷池,不自大而为,不然名望也拦不住大辟而斩。”
闻之,管仲称是。
风允扫视管仲一身。
道:“夷吾是在桐国行商?”
听风允询问,管仲紧忙道:“回夫子,夷吾在大庭时闻夫子学,欲知民之需,须随民之行。”
“遂随民之行,探寻民之所需,以民为本,寻强国之道。”
民本思想?
是,但非是那仁慈之民本。
管仲在大庭时与风君论,若是一国之间,突然无礼制,那国会如何,是否会和越国一般,野蛮生长?
可见,管仲之思想,并不安分守己,隐隐含有霸道之气。
遂,管仲之道为法也!
法规,法治,重民而强国之道,这才是管仲所欲寻的道。
风允明白了。
而此时的管仲也清楚自己的道,他此时就是在为自己的道积累民本之术。
“何为民?”风允询问。
管仲微愣,但紧忙坐好,以弟子之礼答。
只见他周身文气激荡,已有二流文人之态。
文气化雾,笼向四周。
四周的游行之人听到管仲之声,都不由地对管仲起了敬意,沉浸入管仲之道中。
邹衍蹙眉,他那小小的文气不断抵挡。
“夫子此前在大庭所言,国君之下,皆为民也,给了夷吾极大的启发!”
“民——士、工、商、农四类也,其如城墙之石,皆有其位,各司其职,是为国之基,一石一垒,才有国,若民皆强,国亦强。”
风允扫视四周,那些陷入管仲文道的人,见邹衍也不支,微微迟疑。
又问:“何为民本,又如何以民本强国?”
管仲思索一二,接着答道:“民本,则为民有事可作,以此延续,世代安稳,日久则计深,所得也越富。”
“而国得民本之富余,以富余养兵,可强兵而壮国之威也,国无忧虑国外。”
“以民本为国策,如此不绝,国亦不绝,各职各业,滔滔不绝,国可徐徐积累,越发富余,自是强国之道。”
“……”
管仲滔滔不绝,似有无尽之言答之。
而风允越听,眼神越发纠结。
待答毕,管仲周身的文气越发激荡,隐隐有趋近一流之势。
风允见之,微微闭目,他本不欲改变他人,但……
只听天空轰鸣一声。
管仲后背一紧,那即将突破的文气凝滞。
而周围陷入管仲文道的人,纷纷惊醒。
邹衍喘着粗气,离管仲远了些,凑近风允身边。
“民非器物也!”
管仲闻风允之声,惶恐,却挺直了腰板——他认为自己的道是正确的!
风允紧盯着管仲,周身的文气淡淡,但却顷刻间压制了管仲的民本之道。
“夷吾,你之民本,是为民还是为国,又以何道来治国呢?”
管仲哑然,他不理解风允所言。
为民为国?
他从未思考过……或者说,他下意识是为国的。
风允微叹,在管仲的言论中,他以观世之法而望——
士人之后,皆为士人。
工匠之后,皆为工匠。
商人之后,皆为商人。
农人之后,皆为农人。
社会稳定,国富而民安,秩序井然,但,这却全倚仗民被划分为四类,此四类不得从业其余,生生世世,底层之人无出头之日。
而随着社会变迁,士人发现自己即使无才德,也能继续为士人,他们就开始奢靡混乱。
农人在田地间也草草了事,因为他们只需够吃饱就好,多出来的耕作不会带给他们大的改变。
而工匠的手艺也越发木讷…
商人对行商的热情也低迷…
随着施政者的死亡,才发现,只专于一个职业的国家中,无法诞生第二个施政者……后继无人,整个国家,精气神恍惚一夜之间就消失殆尽……
正如管仲所说,民为城墙之石。
城墙之石坏了,可替换,但守城的人亡了,这漫长的城墙,哪一块石头能变成人,来安排整个城墙的新老更替之事呢?
没有守城之人指挥,随着时间,整个城墙只会轰然倒塌?
这就是风允所说的,民非器物。
但,明显,管仲未曾理解。
反而因为这阻道之事,管仲对风允略有怨意。
风允轻声道:“夷吾啊,你的道,不是礼治,也不是德治……而是法治啊。”
“可伱的法,又过于急功近利!”
“法之立,在御民,民治则国安。”
“但,你首先得将民看作是民……为民之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考虑,而不是一味地限制于民,将民作为你耕田的农具、游商的马车、工作的肩担、士族的竹简。”
管仲讷讷,感觉到心头那欲要突破的文道,他咬牙反驳:“风君,一国之治,求其安稳还是动乱?”
“夷吾之法,可让一国安稳,一国之民安稳,有何错误?”
“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夷吾之法能让国民富足,国家安定,这样的方法难道不好吗?”
风允纠结之处就在于此。
管仲之法,妙,可富强一国,可富强一国之民。
但随着时间,其专权于君,灭民心气,后继无力,难有突破,一国之亡,顷刻爆发;这是培养机器,而非民本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