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若醒转过来时,是在一间明亮的禅房中。
起身一瞧,房中四壁萧然,身下一床、窗边一案,案前一蒲团而已。
案上放了笔砚,砚中墨汁早已干涸,一幅宣纸遮住了大半张案子,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透过灰尘,见那纸上写着一个个“悲”字,有隶有草,大者如手掌,小者如蝇头。
黄若心想:“悲?难道这是虚悲方丈的生前的屋子么?”
听得屋外有些沙沙声,开门一瞧,见一僧手执竹帚,正将满院枯叶扫起——
身形清瘦修长,正是李潇寒。
黄若见他身上僧衣,心中又惊又奇,喊道:
“喂,你地学起武燕大骗子,跑到少林寺当和尚来啦?”
李潇寒眼皮微抬,走到门边,竖掌身前,行礼道:“衲子空缘,多谢女施主赐予机缘。”
黄若奇道:“我又赐了你什么机缘?”
她见李潇寒形容枯槁,又想起他曾待自己甚厚,爹爹留下的武功,还是从他手上学全的。不自禁地对这个同自己父母被害脱不了干系的人,生出了一丝同情。说话时,便也少了几分凌厉的语气。
李潇寒道:“从前有个痴人,一日于镜中照见孔雀开屏,绚烂多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孔雀,惊鸿一瞥,心中念念不忘,于是抱着那镜子,去寻那只孔雀。
他跋山涉水,再次见到那只孔雀的时侯正是盛夏,它已换了一身短毛,不复昔日流光溢彩。
痴人取出铜镜照去,见镜中孔雀仍是五彩缤纷。他自此不敢去看那真孔雀,却醉心于瞧镜中的孔雀。
直到一日有人路过,见他身上落满了灰尘,坐在地上,抱着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如醉如痴地望着。
那路人奇道:‘你在看什么?’痴人道:‘你没瞧见镜子里那只漂亮的孔雀吗?’
那路人也向镜子里望了一眼,道:‘哪里有什么孔雀,这镜子里不是一堆骨头吗?’
原来那孔雀早已死去,化作一堆白骨。”
黄若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朦朦胧胧地不甚清晰。
李潇寒接着道:“衲子那日来到少林寺,再三恳请虚寂座师收纳,座师道我尘缘未尽,不允为僧。
衲子想起达摩祖师在石洞中面壁九年的旧典,便在那间偏殿里搭了一顶帐篷,三面围起,一面向佛,坐于帐中,以示心无旁骛。”
黄若奇道:“你这么折腾,和尚们不管吗?”
李潇寒道:“初时也颇有一些争斗,但虚寂座师见衲子心诚,便令他人不许干扰。”
黄若心想:“‘争斗’二字,说得轻松,可赖在少林寺中不走,哪有这么容易?”
李潇寒接着道:“座师每隔几日便来到帐中,同我相谈一次,每每总说我尚恋尘缘,心火未灭,修禅是没有用的。
后来他在帐中竖了一面铜镜,隔开佛像,让我对镜而坐。说什么时候能瞧见镜中生佛,什么时候才许我出家。”
黄若想着:“这老和尚弄什么玄机?”
说道:“对着镜子,只能瞧见自己,哪能照得见佛像。”
李潇寒道:“衲子对镜枯坐,便连自己也都瞧不见。那镜子中晃来晃去的,皆是‘孔雀’。”
黄若心中一动,道:“那只孔雀,是曲蒹葭。”
李潇寒道:“是她,也不是她。”
忽的抬手指着西边的天空,道:“你瞧见那朵云彩了么?”
黄若见一抹极淡的流霞斜挂天边,点了点头。
李潇寒慢慢说道:“我面对铜镜打坐,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只觉得镜中孔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全然没有佛的影子。
若非女施主掌碎铜镜,只怕衲子现在还在抱着那面镜子,对着镜中孔雀,执迷不悟。”
他眼皮一抬,仰望天边,道:
“镜中绚烂,终归虚幻,镜碎影灭,心遁缘散,身入空门,法名空缘。”
又施了一礼,转身向院外行去。
黄若循着方才他目光所瞧之处,见那抹流霞,已融在熏熏晚风中,淡得无迹可寻。
她心中一动,转瞬间便明白过来:
李潇寒刻骨铭心爱着的那人,不是曲蒹葭,而是他心中一个朦朦胧胧的少女,一个缩在剑光之下、命在须臾的少女。
那样的少女天真无邪、不谙世事,那样的少女惹人怜惜、需人护持。
可那样的少女,却只是蒹葭为了借他之力帮自己报仇,乔装出来的,便似镜中孔雀一般虚幻,又似天边流霞一般转瞬即逝。
而真正的蒹葭,年纪小小便被仇恨煎熬,磨练得坚强、多智、有心机、会撒谎、还会做恶事,便似铜镜外的那只孔雀,远不及镜中那一只完美。
那日在林中,曲蒹葭激动之下,亲口说出了实情。
他知道自己怀中那面镜子,照见的只是一堆白骨,知道那一抹流霞已经逝去,知道他苦恋的那个女孩从未存在、也不会回来。
无论他如何努力去寻,也只能如水中捞月一般徒然无望。
他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之下,才遁入空门。
黄若目送李潇寒背影离去,忽的喊道:“喂,我要去杀曲蒹葭报仇,她是在通元谷吗?”
李潇寒身形微微一顿,道:“李潇寒已经死了,曲蒹葭还能活在哪里?”
举步行出院子,背影说不出的寂寞凄凉。
突然间,黄若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想着:
“我自那面铜镜中,又瞧见了什么呢?我为什么把自己的影子,当做了曲蒹葭?
是了,我念兹在兹的,便是向她报复,日日仇恨煎熬,以至于都忘了自己。”
回到屋里,呆呆望着案上那幅纸,上面大小不一的“悲”字,字字笔墨饱满,力透纸背。
写字那人似是要将心中无穷的伤心、悲痛,全都融在字里。
黄若忽的生出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坐在蒲团上,将手指虚悬字上,一笔一划地摹着。
忽听一个慈和的声音道:“这一幅字,便是黄将军当年的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