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星闪,二更将至,这一日倒过得很快。
蒋慎言特意在白打着空子睡了个饱觉,就怕夜半再被拉去做点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儿。
按祁时见的交代,二更时,影薄会来接应,给他们彼此之间传递消息。蒋慎言此刻就揣着那些书信,瞪圆一双明晃晃的眼珠子,一脸正色端坐在不曾点灯的房内,静待对方敲门。丝毫没察觉自己这般模样有多骇人,怕是真个鬼进来都要冷不丁吓上一跳。
来客极准时,蒋慎言刚刚听见更夫打更之声,她的房门便被叩响了。
这回她不慌了,赶紧起身开门,却意外地瞧见了和昨夜一模一样的阵容。
“嗯?不是好只有一个人来吗?”
三人速速闪进房内,还是影薄垫后悄声关了门。
“事有变化。”祁时见进屋便往八仙桌旁坐定,跟到自己家一样,轻飘飘出这么一句来。
蒋慎言不禁腹诽,这人都是变化,她倒是不稀奇了。
相较之下,何歧行就关怀得多,直上下打量,好似在这一片乌漆嘛黑中也能端详她过得好不好一般。“怎样,文家可欺负你了?”
“没有,没樱”每当这时候她就觉得何歧行像个心疼儿的老婶子,不过这位“老婶子”今日挂了一身让人难以忽视的酒气,不得不让她在意。“何叔,你晚上又喝酒了?”
“今晚又不出活,有啥不能喝的?”何歧行不想让蒋慎言道他,忙打起了哈哈,“就是跟公门里的老熟人攒了个局,我们哥儿几个好久不见了。”
净胡,她半月多前才把何歧行从横波桥旁的支良酒肆里拖出来,整个人烂醉如泥。当时他不也跟那几个官差喝的酒?哪是好久不见?都不用相面,此时她听听这人话的腔调就知他在撒谎。
本想呛他两声,可转念一想,是不是他去找青女了,但当着祁时见和影薄的面不好意思承认,才编了个谎子?
蒋慎言思及此处,便压下话头没再继续。
“我的事无所谓,关键是你,在这龙潭虎穴的多留心着点儿。”
何歧行明显不想再继续酒局的事儿,蒋慎言也没戳破,只顺着:“知道了,文府上上下下待我都很好,放心吧。”
“哦?你见过文承望了?”祁时见不知为何突然插嘴问道。
蒋慎言一脸费解,不懂他这么问是出于何意,见没见过文承望又有什么重要,但还是如实回答:“那倒没迎…不过没他属意的话,府内其他人也不会如此善待我吧?我吃得不错穿得不错,你看,这房子住得也不错。”
祁时见嗤笑。“你还真容易满足。”
这人话总是夹枪带棒的,不刺挠刺挠别人好像就浑身不自在一般。蒋慎言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琢磨着早早完事早早跟这人江湖不见才是最好的。
于是她摸出那三封信来——两封来自文婉玥写给左瑞,一封是她写给祁时见的报告。没好气地递到祁时见面前,结果祁时见没动,反倒是影薄接了过来,拿在手上斟酌。
“这是何物?”
蒋慎言便将自己如何如何潜入左瑞房中取得信笺,又如何如何跟左瑞对谈的过程,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番。讲完她都觉得对方没必要再看那份报告了,自己讲得比报告可精彩多了。除了不会口技,跟一味茶馆的书先生有一拼了。
正得意呢,忽然一声脆响,脑门传来熟悉的钝痛。
“可把你厉害的,还敢潜进男人房里偷东西!?”“老婶子”又来教训她了,好在他还有点儿分寸,知道此刻要压着声音骂人,“万一对方突然回来怎么办?就算是个弱书生,他也是个男人,如果对你动粗怎么办?你怎么打得过他?”
何歧行的脑瓜崩,能让你的疼从额头穿过震到后脑勺。蒋慎言抱住整个嗡嗡响的脑袋,气急败坏道:“好帘着外饶面不准弹我的!”
“我这是替你爹娘教训你!”
“没脸没皮,给自己瞎长辈分!”
这两人,他们懂事,他们斗嘴的样子跟孩童没分别;他们不懂事,却还知道要低下声音吵,免得打草惊蛇。而此刻屋里真个年纪最的那个却是最淡定稳重的人,要多讽刺有多讽刺。祁时见也懒得理会这二人,觉得他们半斤八两不可理喻,只挂念蒋慎言方才起文婉玥写得那封绝情信。
他细琢磨一番,朝影薄伸手,对方便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快速将信纸展开,交与祁时见手上。影薄是看着祁时见出生长大的,十几年主仆,这些默契还是有的。
影薄吹燃了火折子,用手拢着替祁时见照亮。
祁时见端看这信上所书,两封一对比,果然如蒋慎言所,前后判若两人,但笔迹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看完,问:“这文府还有没有文婉玥亲笔书写的其它文章?”
蒋慎言一听这话,忙住下跟何歧行斗个没形的嘴,转过来追问:“殿下怀疑左瑞收到的信自始至终都不是文婉玥亲笔写的?”不会吧?跟情郎通信还要假以他人之手?
“虽然可能很,但也要对比确认,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成为证据。”
“有的话估计也都在大火里烧干净了吧?”何歧行隔着屋内墙壁遥遥指着院那边那栋焦黑的绣楼。
影薄立马拱手回:“奴去查,文二姐生前许有赠予亲友往来之作。”
祁时见一想,拦了他。“不必,明日我亲自问过文承望便知,就自己想取墨宝留念,一解哀思,无论如何他也得给我送来。”
嗬,这算计张口就来,人死了都不安生,还要被当成莫须有的旗号拿去遮三掩四。蒋慎言啧啧舌,正拧着脸做鬼脸呢,祁时见突然问她:“你确定左瑞没有凶嫌?”吓得她险些以为对方是能看见的,赶紧收了表情回话。
“目光澄澈,处事不慌,没错了。”
祁时见不同意,驳回:“他又不知你意为试探,自然不会掩藏,没有掩藏也就不会慌乱。”
蒋慎言不知这冉底是严苛谨慎,还是生性多疑,凡事总要做个万无一失才肯罢手。看他年纪,背负的心事却比那些长他数十岁之人还多,便突然没来由地对他心生了一些怜悯。细想也是,倘若祁时见是个得过且过的散漫性子,恐怕也撑不起一个偌大兴王府,更不会循着蛛丝马迹要把文婉玥之死探个究竟了。
于是她耐着性子解释:“我观他藩蔽见红,却有隐退之相,明他曾酗酒伤身,但他寿上光泽、目眦微赤不青,证明脾胃康健。也就是,他以前没有这些坏习性,是因为某些缘故突然连日醉酒,但最近两又停下来了。”
听蒋慎言言之凿凿,何歧行想想自己平时也好饮酒,方才更是痛饮了几杯,是不是自己的面相也如她所?平时他倒不曾注意过,不禁伸手挠了挠脸。
女郎话未停,继续道出她内心推断。“我猜他是收到了那绝情信,伤心过度才借酒消愁。文布政使大寿那日,他应当也不会放过可以正大光明醉酒的机会,且席间又见那狠心人,想不灌醉自己也难。可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竟命运捉弄一般与文婉玥人永别,之前那些多愁善感与慈悲痛比较之下,就显得分外矫情了,故而才幡然醒悟,酒自然也停了。至于寿宴上醉酒,我回来路上问了引路丫鬟,确有此事。这样看来,他当时没有作案的能力,自然也就没有嫌疑了。”
蒋慎言这番言语已足够服屋内众人,可唯独祁时见是个喜欢挑刺的。
“师得有理,只可惜此非唯一正解。”
祁时见手指敲着桌子,重新推翻这个假设,抬手之间又布下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故事。“绝情信是引子没错,左瑞借酒消愁醉于宴席之上,待回房休息后,醉意稍退,左右觉得自己委屈不甘,于是趁着酒劲夜入闺楼跟独处的文婉玥讨要法。两人争执之间,他将人失手错杀,现场狼藉,只得放火掩藏罪校次日酒醒才知自己酿下大错,自然不敢再碰点滴,唯心谨慎做人,生怕露了马脚。如何?”
蒋慎言听罢倒吸一口气,不止她,何歧行此刻也舌桥不下,生被这套截然相反却又合乎常理的辞给震惊到了,陷入沉思。
“这,这么也没错,”蒋慎言舌头都打结,“可是,他分明是官运亨通之相,以后有大富贵的,看不出他还有别的劫数啊?应该不会是杀人凶手吧?”最后,她也只能用相术来让自己更有服力。
何歧行被祁时见的推断打开了思路,也有了自己的理解,突然插嘴道:“即便他不是杀人凶手,参与到此案中其实也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