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答答的雨下了一波又一波,停又下,下又停的,就跟拐子九撒的尿一样,沥沥拉拉个没完。
月亮冒不出头来,四周裹着薄雾不见丁点光亮。不远处的义庄倒是挂着灯,忽明忽暗,可映在那湿糊着桅改幡旗上,更显得惨白瘆人,还不如不亮。漆黑中,这人就拄着根树杈削皮做的拐杖,在泥泞中挣扎挪步。他瘸了条腿,平地上都走不利索,更别提这高低起伏的坟包子地了。
拐子九一边咒骂这鬼气,一边又感谢它。因为被雨浸透的土,可比晴日里更好挖。城中妨猖獗,人人都警惕着心,他连街头巷尾讨口饭吃都变得难上加难。谁人都不愿随便开门施舍,谁人也不给他好脸色,连舍饭寺今日里都撞邪门莫名其妙给官兵抄了,要不是实在饿得难受,谁愿来干这损阴德的事儿?
明能不能活,就全看他今晚能不能刨出点值钱货,趁五更时去鬼市换两个铜板了。
四周树影微动,透着股子阴气。不知哪棵树上的乌鸦哇哇连叫几声,吓得他一个踉跄,绊倒在个泥水坑里头。
这地儿他不是头一回来,可今日格外觉得别扭。除了背上直冒虚汗,还特别心慌。尤其他发现自己唯一好用的那条腿还被卡在了坑里,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似的,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感觉冥冥之中就有什么力量抓着他的脚告诫他别往前走了。
拐子九嘴里念叨着腌臜话慌乱地用拐杖刨那泥坑,使了浑身力气往外头拔腿,一下两下,咬牙狠狠一提,破草鞋都飞了,才终于把脚拔出来。一个白乎乎的东西骨碌着一起带了出来,掉在地上啪叽一下砸出个水坑。拐子九喘口气,还当那是什么宝贝,趴近些一看,一个惨白的骷髅骨头正空洞着双眼瞪他。
吓得他屁滚尿流,在泥里翻腾着撑起身子,爬起来就往前跑。是跑都抬举了他,连蹦带摇,一步三晃荡的失魂落魄样,遥遥瞧着还以为是哪个鬼坟里蹦出个跳尸来。
待他逃远了些,见身后一片死寂,才反应过来,不是鬼要吃他,是雨水把些个浅坟冲出来了,他刚刚是一脚踩在了死人骨头上,自己吓着了自己。他大骂三声晦气,这才好不容易吐出口浊气,把刚刚快要跳出喉咙的心又给摁了回去。
乌鸦还在叫,叫得他烦躁。觉得今晚到处都触霉头,不如,就赶紧随便找个像样点的坟扒拉扒拉,捡点东西算了。这地方没法儿待。
正这么想着,拐子九四下打量寻摸起来。还真就让他瞧着一个没夯实的土包子,虽然看不真切,但多半是个新坟不假。新坟里出货的机会更多。他顿时喜上眉梢,把刚刚那一堆糟粕事儿都给抛之脑后了,拐一拄,忙着往那坟包子连蹦带跳靠过去,走得急了还险些又绊倒。
可惜,靠近一瞧,高挑的眼眉就垂落到了谷底,大失所望——那哪是什么坟包,只能算个土坑子,半个坟而已。刨坑的土堆在旁边,远看倒像个坟,可一人长的坑里什么都没有,这人还没下葬呢,他能刨出啥来?
今晚果然是晦气。
拐子九啐了两口,气得毛都要炸了。这是老要他倒霉饿死啊。不行,他不服气,离五更还有些时候,还得再找。
刚要挪拐,忽然一声闷在喉咙里的低吼从不远处薄雾中传来,惊得他心跳都漏了拍数。他赶忙眯着眼睛瞧,薄雾后隐隐约约当真现出个人形来。好似是要警告他,又一声低吼传来,声音就像一口浓痰在喉咙里咕噜,跟野兽一样。
糟了,这八成是来埋饶,正巧让他给撞上了。真是倒了血霉。看那身影还挺高大,他一瘸腿花子哪来力气跟对方斗?跑又跑不过,这碰上估计又免不了要挨一顿狠揍。
不如先低声求饶,不定对方可怜他,能放条生路呢?
拐子九赶紧吆喝两句,吐了一连串求爷爷告奶奶的话,得他自己都感动了。结果对方愣是没有反应。
拐子九觉得奇怪,那人怎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难不成是他瞧错了?
一股子好奇就牵着他鬼使神差往那儿走,深一脚浅一脚。两步开外又是一绊,险些摔他个狗啃泥。他定睛一瞧,骂都骂不出口了。那是块破布头子。荒郊坟场里的破布能是干什么的?他呆愣愣瞅瞅破布,又回头看看那半塌的坟坑,再望望前面的人形,心如擂鼓,再也挪不动步子。
也不知是不是老有意戏耍他,正当这个时候,滚滚阴云还真就破出个口子,凄冷月光就跟施舍一样顺着那缝洒落下来,多一丝都嫌浪费,正正好好打在那人影之上。
拐子九尖叫一声,身子一软瘫在泥里。
哪有什么人,不,那的确曾是个人——
它被绑在个扎架上,高高立着,跟稻草人一样驻守整片坟场,身子早就稀烂。
刚才还听见的呜咽声,正是一群野狗在争相跳起,撕扯分食那残破身体。
腥臭满地,却唯独没有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