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还以为您是出于对仕途和家族的考量才决定放火掩盖事实,还曾认定您是个自私自利卖女求荣之人。”蒋慎言低垂眼眸,满是悲伤,好似她与文承望、文婉玥遭受的哀恸相连,一动百动,“可后来与夫人一番长谈,才发现,您愿意收留我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是故人之女。您对一个仅听闻名号的外人之女尚且有怜悯之心,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女儿?”
“故而,那把火,应是为了文二姐放的吧?比起她被人发现因堕胎血崩而亡,倒不如让她‘死’于火灾意外,留得清白的名声。”
蒋慎言完这一番话,也觉力气随着字字逐出而消散。
“晚辈可有得不对之处?”
文承望举首望,见几乎是个半月正挂在云间,若隐若现的模样倒衬得比皎月当中之时更加美轮美奂。细想女儿出生那夜,亦是这样的月亮,像颗泥沙之下挡也挡不住光彩的珍珠一般夺目。故而他当即就决定给女儿起了“玥”字为名。于他而言,老赐予他儿女双全,是大的恩赏,犹如凤鸟氏得赏神珠。
“我是个自私自利、卖女求荣之人,没有错。”文承望再开口时,声音犹如一阅尽人间沧桑的期颐老者,“我儿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全因我一己之私。明知她与我徒左瑞心意相通,仍旧坚持要让她嫁入兴王府,做那高高在上的世子妃。我私以为那是最好的安排,却是大错特错的开始。”
文承望瞄了一眼祁时见无动于衷的背影,想起那句“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来。
“罢了,”人交战已然决出胜负,文承望认命了,他此刻臣不臣,父枉父,已是绝路,又如何能一错再错下去。他朝那少年一揖,道,“还请兴王殿下降罪。”
他弓下腰去,可迟迟未听对方回复。稍稍抬头,却发现对方仍然那么负手站着,好似是真的听不见一般。他心中起了疑惑,摸不透这个王爷是打了什么算盘。
蒋慎言在二人之间左右瞧瞧,又环顾四周,看那些手持灯火照明的玄衣侍卫,便懂了。
“文大人,”她正过身来,向对方解释道,“看样子殿下并未打算治你的罪。”
文承望更是不解了,如若不是为了抓他,那又为何要费力调查,又设下如此圈套诱他落网?
“你看,这里只有殿下的亲卫,可不见一个官差。”
文承望恍悟,确实如蒋慎言所。只怪自己方才惊诧沮丧,全没注意这些细节。
“众人回避。”许久不言不语的祁时见终于开口了。一声令下,玄衣侍卫皆熄灯而退,动如鬼魅。甚至刚刚还在牢房中酣眠不醒的“死囚”也一应而起,跟着退避了。文承望惊骇不止,不论是“死囚”非死囚,还是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的事实,都令他瞠目结舌,不出半个字。他很快明白,这帮玄衣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亲卫”,当即觉得手脚冰冷起来。
整个院中真个死寂下来,只留影薄手中唯一一处巡夜灯照亮,愈显得这死囚牢院中阴冷诡寂。
蒋慎言见人霎时走光,这才反应过来是祁时见有话要与文承望密谈,自己定然也要退下去的。可她刚刚抬步,就被唤住了。“师是窥透相之人,无需回避。”
相?蒋慎言愣了一瞬。不懂祁时见的意思,但她还是乖乖留在了原地。毕竟不知祁时见是不是又要玩弄些莫名的玄虚,她也只得配合。
文承望见面前所站三人,皆沉默不语,便止不住的心慌。他现在别仕途,恐怕连一条老命都捏在祁时见手里。真若是对方要他死在当下,恐怕事情都不会传出这个逼仄院去,人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这如何能不令他胆寒?
“殿下?”蒋慎言也担心祁时见真个会狠心做下什么绝事,心中惴惴不安。毕竟祁时见做什么都面不改色的,对普通人奏效的察言观色,在他身上根本毫无用处。
见他终于动了,两人心里皆是一紧。可见他从怀中掏出的不是什么骇人凶器,而是一张墨如漆的纸张,递到文承望面前,道:“文大人可展信一览。”
文承望光看那纸张成色就胆战心惊起来。那可不是普通的纸,他一堂堂绯袍犀带大员又怎会不认识宫中御用的磁青羊脑笺,此纸金贵到一张可值一钱银子,除帘今圣上,谁敢僭越冒死枉用?他极力稳住自己发抖的双手将那信笺恭敬接下。
展开只瞄了一眼上面的泥金字迹所书,他便赶紧合上,双膝一软,跪地俯身,只把羊脑笺高举过头顶。“此笺书慎密二字,臣一介罪人之身,无才无德,断不配知其内容,还请兴王殿下三思。”那模样仿佛捧得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颗点着了信子的火雷,几欲将人炸得粉身碎骨。
这不免更让蒋慎言更生好奇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而对方却并不打算收回。“本王既然决定与你知晓,即是三思之后的定夺,展信。”
文承望再难压制颤抖,羊脑笺在他手中簌簌作响,却僵持在原地,不敢动弹。奇的是祁时见也并不催他,好似高高在上观察他一举一动,度量在心、静观其变。倒成了两人之间一番无声的较量。
最终,还是文承望败下阵来,他深知自己倘若坚持拒绝便会被果断灭口。看来他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无谓生死,但凡有一丝活命的可能,他还想放手一试。
与祁时见交换了个眼神后,文承望再次打开那封密函细看。他对其中内容其实有所预感,圣上不豫,京中如一潭死水,他早有百般猜测。可看过那密函,又是另一番心情。直到最后的亲亲宝印,将他的预感变成了真的,再无其它可能。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才真的认了命,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道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成则云梯登仙,败则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