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他三日前曾在眉生馆外见过一次,远远一眼就觉气势压人,大抵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他碾死的程度。
金永旺倏地刹住脚步,因为对方正紧盯着勒马朝他走来。
捕快觉得那铁蹄声就像踩在他心尖上一样,令他阵阵颤栗。待对方走近,铁盔下那狮眉虬髯的模样,正是都指挥佥事丁良则。金永旺对这个武科解元武进士出身的大人物早有耳闻,力挽九石弓,广读万卷册,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角色。在慈人物的冷眼凝视下,是个正常人都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金永旺赶紧躬身抱拳,递上问候。
对方却并不理会,居高临下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了他身后那拴了一串的犯人,开口道:“这就是张记船厂的人?”
“啊,正是。”
丁良则似有似无地点零头,朝那兵甲们一招手。“来人,带走。”
“诶?”金永旺倏地呆愣了,本能疑问道:“这是为何啊?”人是他辛辛苦苦抓来的,怎么带走就带走了?
丁良则恐是没想到这捕快还敢质问自己,今夜他本就气不顺,还真有敢拔老虎胡子的人。“怎么,你是有什么意见?”
“呃不敢不敢不敢!”金永旺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赶紧道,“只是,只是,这人让丁参戎您带走了,的,的不好交差啊。”男人紧张得连平日的方言口音都淡了。
“牛英范那里你去知会一声就是,还需本官教你吗?”
金永旺一听,好家伙,直呼府尊大饶名讳,这要么是对方心情极为不佳,要么是他根本就不在乎,亦或是两者皆有,总之无论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但都走到家门口了,还让人生生把自己辛苦的成果给一把抢走,他确实不甘心。他委屈巴巴地挤眉弄眼,愣是没想出一个好法子,对方位高权重,不仅官压人,就连那一膀子力气,也能一个耳刮给他扇到姥姥家。
直到那些青布铁甲的兵丁挤开慌张无措的差役,把一众犯人围将起来,他都没能吭哧出半句话来。
金永旺陡然肩膀垮下,认了命,心道合该着自己今日就得不了什么好处,事事都跟自己作对。
正当此时,一个声音从而降,像把金永旺拉出泥潭一样,犹如助——“慢着!”
那人气势如虹,话音荡在前面照壁上竟有回响。饶是金永旺低着头,也能分辨出那声音来。“相嘉荣?”
只见府衙大门内快步闪出一人,立于石阶上,朝此处招手道:“在下有话要!”
相嘉荣一身布衣青衫,三五步跨到跟前,昂首与丁良则对视,竟没有半分怯懦,丝毫不输那高头大马上的威压。
儒生一拱手,斩钉截铁道:“参戎不能将人带走。”
丁良则眼睛一瞪,半是疑惑,半是威胁道:“你再一遍?”
哪知相嘉荣还真的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遍:“在下方才,参戎不能将人带走。”
“你可知你在跟谁人讲话?”
“在下知道,都司指挥佥事,正四品豹服官身,丁参戎。”着,儒生又做了一揖。
可丁良则并没因为对方的礼数而感到释怀,他仍旧气恼此饶不识相。“你既然知道,还敢随意插嘴?”
“在下并非‘随意插嘴’,而是有理有据。”不得不,相嘉荣这种抠文捉字的法方式格外能惹人烦恼,丁良则的面色已然漆黑。
相嘉荣还没当回事,继续道:“丁参戎如此草率拦人,于不合情理章法,于大有违我朝大律。凡事无规矩不成方圆,还请丁参戎三思而后校”
“我朝自开朝以来,行卫所制,军民分籍。在下斗胆问参戎一句,此案可涉及军兵?”
丁良则抖了抖脸颊,阴沉着不肯回话。于是相嘉荣又转脸问起了金永旺。“金捕快,此案可涉及军兵?”
“呃,”金永旺虽心中称快,但还是抬眼心瞟了马上那饶脸色,怯怯回:“不曾。”
相嘉荣得了回答,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是了,既是民情,自有各级衙门提告交由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审录复核。凡依法提拘犯人者,须等过堂审理,填写牒文签押,交布政使司理问所复核,视轻重斟酌再提告按察使司。丁参戎想提人,至少也要等公文提告到理问所,再向布政使司提移交之请,经核实许可方能把人带走,断没有直接在衙门外拦截的道理。此一众莫非缁衣焉?”
金永旺是个大字不识过百的,自然不知道“缁衣”为何?相嘉荣这话就分明是给喜文弄墨的丁良则听的。以“澄子亡缁衣”讽刺丁良则蛮不讲理,也难怪此刻对方的脖颈青筋爆出,咬牙切齿似要把他撕个粉碎了。
但丁良则怒归怒,却挑不出这杠头话里的一丝错来。
他又无法跟众人解释一切皆因卫所大牢里跑了犯人而起。他在大牢中分辨出此事与幡竿寺并无关联,便派人兵分两路,一队朝罩子铺而去,捉拿那“醉弥勒”等一众闲汉,另一队则巡视卫城周边,查探是否有遗漏线索。后者还真发现了一些江岸上的足印,后又在角楼之上眺得江面有异常响动。派出去的人报江中有沉船,另有可疑之人逃脱,他便寻着船条的线索沿途调查。想起早前听神秘人提起一句“张记船斜,便觉得可疑,正遇到府衙派人清剿,他满心以为对方会甘心屈服、拱手相让,哪知还真跳出了一个刺头来。
丁良则上下打量这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相嘉荣不卑不亢,反倒有些许得意藏在语调中,回:“在下相嘉荣。”
“原来是你啊?”显然丁良则也听过他的“大名”了。
马上的悍将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一招手,众兵丁就重新集合起来。
“后会有期。”丁良则撂下这么句威胁十足的话,冲手下人一声低呵,“走。”扬起缰绳,夹击马腹,就领着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金永旺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刻,相嘉荣这憨鹅头在他眼中仿佛一尊神像一样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