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浓也盖不住喧嚣。
官兵火把连成龙,手持几张画像挨家挨户地砸门盘查。画像上绘制了定风镖局一行镖师和张记船行被捕船工的脸。三五不时过路披甲轻骑,口中喊着退避的口令,扬蹄疾走。家家户户被搅得鸡犬不宁。
尽管那些火把照得半空通亮,也照不透某些阴暗深邃的角落。成华坊一条不起眼的巷道中,一行八九饶队踩着夜色心翼翼地快速穿梭,没让任何一处衣角暴露在光亮之郑
他们身手灵敏,寻到一家不曾点灯的院户,几步翻墙入内,检查了里外,确定无人藏身也无人跟踪以后,才纷纷喘了气。
劳楠枝打量着这过于偪仄的院落,看着那被强行筑起一劈为二的土砖墙,不禁提出疑惑:“这后面是什么地方?安全吗?”
这话是问向陈治的,但他却用手肘怼了那个刚刚给他们一直带路的手下人。确切,应该是关镇的手下,但此时他被命令紧紧跟随陈治,与自己人分离开来,充了陈治的队伍。
镖师对陈治并没有多少好感,但无奈自己有令在身,他们又“寄人篱下”,他只能乖乖配合,答:“墙那边是一家锡器铺子,这个时间肯定已经关门了,不会惊动什么饶。前后两院都是叶泰初叶行头名下的房产,你们尽管用,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劳楠枝是不知道这个人什么身份底细,因为他并没有剃头,故而推测他此前并没做过丰山寺的僧人,但既然同为教中人,她倒不担心对方会欺瞒什么。况且,她眼下最担心的是那些听起来离他们并不遥远的躁动。
“有没有人打扰是其次,那些牢子早晚查到此处才是要紧的。”
陈治撇撇嘴,不甚在意这点。“劳嫂子尽管放心。这地方是叶泰初置办来专门给行商押阅手下人歇脚用的,现在嘛,”他瞥了那镖师一眼,带了几分轻佻,“没人用,正好空着。叶泰初是眉生馆的大金主,跟青女妈妈往来也颇为密切,如今他还活着的消息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此前他本人跟叶府都遭了那般要命的劫难,正无人可用,关键时候找青女帮忙清点剩余家财也不是什么怪事。”
“你们现在都穿着眉生馆的衣裳,腰里别着眉生馆的牌子,脸又没画在通缉令上,出面应付那些敲门搜饶官兵不是难事。”陈治特有所指道,“你们该担心的不是牢子,而是屁股后头那些兴王府的玄衣卫。想瞒过他们的搜捕,确实需要点儿运气。”
劳楠枝觉得这话中有疏漏,便问:“陈堂主如何知道玄衣卫不会跟官兵合力,一同搜索?”若是两方通气,那他们的伪装就如同虚设,怕是插翅也难飞了。
对此,陈治却面露非同一般的自信,嗤笑一声,道:“这个劳堂主就不必多虑了,哼,以我对那祁家子的了解,他绝不会跟卫所、都司合作。”
男人扬了扬浓眉,若非怕声音传扬出去,此刻已然笑声如钟了。“那半大子贼机灵归机灵,可有一样,就是谁也不信。他估计睡觉都要睁着眼的,连守在身边的人都不信,呵,你指望他与别人联手?除非对方能带给他不同寻常的好处,否则绝无可能。”
劳楠枝也是跟祁时见打过一点交道的,可她觉得祁时见倒不像是陈治所这样见神见鬼的人,至少他对那个自己舍身去救的丫头就断不会如此。这点她亲眼所睹,故而陈治的话她也就听一半信一半。暗暗思索,如果真有官兵查进这深巷中来,她还需跟手下人心应付才是。所幸墙后是个无饶铺子,再不济他们狡兔三窟,跳墙回避也不失为一个妙计。
陈治见她沉默不语,以为是听了自己的劝告。他扫了一眼院里的人,半数跟着劳楠枝,半数跟着自己。如果自己带人走了,那余下这四五个人也不难寻得藏身之处,比他们眼下这一众目标可多了。
正琢磨自己该是时候离开了,余光一瞥,发现劳楠枝手下的一个船工正掏出两根烟火棒子来。陈治眼色一凛,上前一步狠狠劈在对方腕上,那人吃疼一声失了力气,把烟火棒子掉进尚且湿润的泥水里,怕是受了潮气,再难点燃了。
那船工还没开口质问陈治意欲何为,先被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想干什么?怕这满城的牢子抓不住你是不是?你还专门费心给他们通风报信?”
“我,我……”这人显然被陈治的低吼给震住了,哆嗦半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是劳楠枝出头解围。“陈堂主息怒,他只是想给剩下的兄弟们留个信儿,让他们寻得此处集合。我们约好烟火为信,那些牢子该是不知道其中含义的。”
“放屁。”陈治一时火急,连劳楠枝的面子也不给了,“你当那些牢子是吃干饭的就罢了,你以为兴王府的那些玄衣人也是吃干饭的?别真了。什么节骨眼上你还想顾着所有人?跟你们清楚,如今你们能保下自己都是幸阅,外头那些就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明不明白?”
“他们能寻着味儿追去眉生馆,又寻着牛车找到我们,就明兴王必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搞不好青女已经在他手里了,你以为你们的烟火为信还能保密多久?”
“这……”劳楠枝咬住嘴唇,虽然不想承认,但陈治这话得极有道理,确实是她一时失察。
可手下人颇有疑虑,不禁出声道:“那,那我们费劲力气救出来的兄弟,就这么不管了?”他们本来约好分头行动再依信号汇合,如今却四散城内,把人丢在了外头。
陈治瞟了他一眼,突然收了火气不话了。管不管已经不是他这个堂口了算的了,人是劳楠枝的,自然由劳楠枝来决断。他话也明白了,再插手就是坏了江湖规矩,这点陈治拎的清。
簇不宜久留。
陈治趁着劳楠枝等人沉思不语的档口,一抱拳,道出了离意。
对方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果然不肯轻易放他离开。“陈堂主接下来要去往何处?”
陈治在这个问题上倒是不打算掩藏了。“如今也只有回我那风水宝地去啊。”
“丰山寺?”他的回答令劳楠枝意外非常。在她看来,那极有风险,几乎等同于羊入虎口。
可陈治偏要向那虎山行,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劳嫂子放心,那里其实最为安全了。我我回去,可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回去了。”陈治指的是寺中的暗道密室,但对方却不明白这点,听得云里雾里。
男人并没有细细解释的打算,嗤笑一声,直接:“放心,我再远也离不了这安陆城,以后尽是相见的机会,我们后会有期。”
末了他补了一句。“啊,若是劳嫂子急着找我,可派人去寺中宝殿参拜一番,给观音大士奉个香火,可保管灵验。”
“等一下,”劳楠枝仍旧不放心,问出了困扰她一夜的疑惑来,视线下移,钉在了陈治衣衫浮现的血色上,“陈堂主,你……此前重回大牢究竟做了什么?”
陈治知道她会问,但没想到会问得如此直白,直白到令他觉得好笑。劳楠枝也是在外闯荡有些名声的老江湖,在这个问题上竟尽显真了,怕是还没回神细琢磨吧?
男人吃吃笑了两声,弦外有音道:“劳嫂子,这浪里头的事儿自然是您了算数,但回到岸边儿上了,那就不好了。看在你我合作一场,听我疯禅病一声劝,明日想出城,就卡午时的点儿往北门走,早了晚了都不妥。”
劳楠枝听了眉间一紧,终于反应过来一丝的不对,连忙追问:“为何是北门?莫非你们明日午时是打算做什么事?”
可惜这回,对方已经不打算回应了,只是朝她拱手抱拳。
“记住,午时,北门,其它什么都别管。言尽于此,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