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一斋本就是个静雅之地,这主人不在家就更显得空寂许多。
吕能手捧上好的龙桂香迈进殿内,更换清理香炉上的残余。千岁讲究,无论穿用,皆要焚香熏过,故而他常在的纯一斋与中正斋中,一日十二时辰,一年十二月,时时刻刻都要焚香不断。与殿中茶汤要随时保持温热爽口一样,不能有丝毫松懈怠慢。
前日简奴把自己的命作没了,伺候纯一斋的人手就少了一个,吕能作为与简奴截然相反的表例,得令下赏识,便被承奉正谢朔亲自点进了纯一斋补漏。要胆战心惊也是有的,但这毕竟是个肥差,慈好机会可不是运气佳就能捞着的。兴王祁时见虽性子淡漠乖戾,可同时若你能安守本分,那他也十分护短,是个赏罚极为分明之人。
在偌大的兴王府中,除了那些只听命于兴王的玄衣卫,就属贴身伺候祁时见的这群人腰杆挺得最直了,连内官署里那些有功名戴翅帽的见到他们也要客客气气话。
吕能没读过书,不识什么大字,本是个身子不全乎的阉人,受尽冷眼,一下子被那般礼待他还好个不习惯。当然,心中的骄傲也油然而生,干活都轻快了许多。主人不在,他也做得津津有味。
拢了香灰在竹纸上,丝帕扫了浮尘,完事妥当,正打算转身,吕能忽然听得一个诡异的声响。那响动很轻很轻,轻到几不能闻,好像是谁在埋头苦读隔了许久才挑动了一页书文,指尖缓缓扫过纸张的“唰啦”声。
问题是,此时的纯一斋中除了他,可没有旁人了。
宦官心头倏地一紧,朝书案搁架方向探头探脑,仔细确认视野中真的没有人,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挠挠脸,准备继续做活,可才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那诡异的响动又起。还是一样的声音,来自一样的方向。
吕能这回可不能当自己是听错了。
“谁在那?”他壮着胆子声问了一句。宦官心里自我安慰,会不会是那些神出鬼没的玄衣亲卫?可这一声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吕能吸了口气,又试探一声:“纯一斋不得擅入,你是何人啊?”
仍旧无人应答。
吕能倒是不怕,因为殿外有英武彪悍的王府护卫重重把守,只要他高声一呼,就能涌进一群人来。故而此刻他心中多是好奇疑惑而已。
抱着一探究竟的念头,吕能放轻了脚步,心翼翼朝发出声响的方向慢慢靠去。
兴王祁时见的书案四周皆是盛放奇珍异宝经卷典籍的搁架,一边地上是五彩花鸟卷缸,另一边则竖着山水丝绢的画屏。
吕能靠近卷缸,遥遥抻着脖子朝里瞄了一眼,看不出任何异常,不像是什么兽走错地方藏在里头的样子。于是他抬眼望着那画屏,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因为画屏是等人高的,宽大非常,若是有哪个胆大妄为的躲在后面,必然是想要为非作歹,不知可否。
吕能瘦瘦弱弱一个宦官,身上称不出二两肉,此时聪明的话该是先招呼门外护卫进殿,让他们代为上前检查。可他偏是个脑子不灵的,一紧张就忘了这茬,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儿,脑子里就过不了别的东西了。
“我可不怕你,劝你快出来。”对方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他就开始沟通了,“这里可是兴王府,要守规矩。”
来好笑,寻常人要么就当自己不知道、听错了,要么就转头去请救兵,再不济壮着胆子上前也不会自自话地啰嗦。吕能这番举动要让旁人瞧见,十有八九能误会他是撞邪发痴了。
可心思单纯的人亦有单纯的长处,这一步上前试探,竟还真“唰”地一下从画屏后探出个白花花的影子来!
吕能双眼一瞪,吓得“哐当”摔碎了手中盛装香灰的瓷罐,张着大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瞅着那鬼一样的影子从他身侧“嗖”地擦过,冲出一扇槛窗就不见了!
等那影子一晃没了踪迹,宦官方才醒转过来,扯着嗓子断断续续怪叫着:“鬼,鬼……有鬼啊!有鬼!”
这两下动静可是惊动了不少人,哗啦啦撞进门来至少七八个护卫,甚至后面还有更多。
“怎么了?”打头一府军手持长兵,高声呵问。
吕能除了哆哆嗦嗦指着那个豁然洞开的窗子支吾以外,做不了任何事。“鬼,鬼,鬼!”
众人虽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但还是察觉了不对劲,第一时间冲到窗前检查。只可惜,窗沿干净如新,根本没有足迹,若不是它异于常态地大敞着,他们几乎都要以为是被这个新上任的宦官给耍弄了。
“你看清楚了?”
“鬼,鬼,白色的,肯定是鬼……”吕能好似迟了半才终于唤醒名为“害怕”的情绪,腿脚软在地上,目神游离。
“光化日哪里有鬼!”离他最近的府兵忍不住呵了一声,不愿听他这番疯癫的胡言乱语。这檐下似乎除了受到惊吓的吕能外,大家皆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既然没有踪迹,又行踪似鬼,如果不是吕能自己打开窗户自己发疯演戏的话,那就只能明,来者不善,身手不凡了。
兴王不在,影薄不在,谢朔不在,能赶这么个空档闯门的,必不是简单货色。
“赶紧去报上头!今日谁当值?”
“新来一个右护卫百户,叫,江…”忽然之间,这个从而降的新上司的名字难住了护卫府兵,但他这一,众人就知指的是谁了。
这个百户大人不过才十几年纪,甚至可能都没眼前这个宦官的岁数大。今日是他头一当差,就碰上这么个棘手的突发事件,也不知是老开眼让他建功立业还是故意制造磨难有意打压。总之,不管是福是祸,都不是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能管得着的了,毕竟真要出了事儿,命都保不住,谁还能姑上计较这些?
“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报啊!”打头那个府兵临时指挥着,等对方匆匆忙忙跑去通报,他又,“其余人跟我来!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搜!”
一队人马从纯一斋中杀将出来,如满弓之弦,个个剑拔弩张的,气势惊人,这便开始围着纯一斋的院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查起来。
而他们所寻的目标,其实并未走远,此刻正伏于高檐之上,躲在暗处俯视他们。
他是来寻东西的,本仗着自己身手撩以为不会出现什么纰漏,谁知那不起眼的奴竟是个五感异常敏锐的,脑子不甚清楚,直觉倒是灵得惊人,像个山中兽鸟一样警觉。
此番空手而归,他自然不甘心,但这并不代表脚下就无路可走了。
檐上,白衣飞身如鸟,倏地跃入空中,几步转折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