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急赶着刚送来的,你先赶紧喝了。”蒋慎言着令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不过何歧行对蒋慎言的信任之至,也足以令他盲目仰头一饮而尽。
女郎心事悠悠地望着他,在上目线闪闪发亮的眼睛,像是祈盼神迹的少女。“如何?如何?”
“什么如何?”这药的味道比他想象中还要古怪,舌尖咂摸咂摸余味,愈加皱紧了眉头,几乎是在忍着没吐出来,“这什么药?”
“呃,治消渴症的药。”蒋慎言闪烁其词地敷衍道。
何歧行从她几乎藏不住什么事的脸上一下就看出了破绽,仔细辨认了一下药瓶中余留的古怪气味和口中的苦涩腥臭,这方子就被他摸得七七八八了。
“这里头是不是有死人枕席?那玩意是治痨瘵、疣目的,如何用来治消渴?”
“啊?”蒋慎言嘟囔一句,“可乔良医正它有疗自汗盗汗之效啊……”
“也没错,但那玩意邪乎得很,犯不着在方子里动这猛药……等一下,”何歧行察觉了不对,脸色一凛,“这东西一般是以毒攻毒之用,怎么,你突然让我喝下,莫不是,我得的不是消渴症?”他通药理不通医理,但也能感觉自己的“消渴症”来得确实过于凶猛了,似乎超出了常理。再加之女郎的异常反应,他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想。
“我是不是……中毒了?”
蒋慎言张张嘴,她本不想的,可何歧行对药方实在敏锐,还是没能瞒过。无奈,她只能把柯玚的事简单叙述了一番,看着男人枯槁的脸色青白交替,嘴张得能塞下个拳头。
“……柯玚?竟是柯玚?”他许久才能吐出声音来,“可他……他长得也实在……”实在太有迷惑性。何歧行话一半,才意识到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吗?若把“恶人”二字写在脸上,那还如何做得了潜伏细作的勾当?自然是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他左右想想,恍然大悟,找到了自己被对方下毒的时机。“我发病之前……确实去他廨舍借了口茶水喝,那狗奸贼的……”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后怕,万没想到那时对方就已经盘算好要拿他性命当做筹码要挟蒋慎言了。
想通后,又感到不可思议。蒋慎言与他情谊深厚,可以理解她会想要救他,可祁时见的选择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子非但不欠他,反而是他一再欠了对方的救命之恩,也不计较平日里他的出言不逊。虽在跟却水谈判时利用他的身世算计了一回,可也没令他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想到这儿,何歧行忍不住朝那辆宽敞的双驾马车瞄了一眼,心中片刻充满了愧疚之意。不过这也只是片刻的事。秦家的血仇是祁家欠他的,祁时见有恩于他,也不能将前事一笔勾销。男人咬咬槽牙,复杂情绪交织不断,难免苦涩起来。
蒋慎言似是看穿了他的纠结,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递上了无言的安慰。随后特意跑到车前跟师父师兄辞别,这才回到了祁时见的身边。
目送着对方的身影弯腰没入帘幔后,何歧行百感交集。他一直将这丫头当做没长大的娃娃照顾,不是真的没发现她的成长,而是自己的软弱作祟,不愿意承认雏鸟早已离巢的事实。如青女所,他装聋作哑最终也只能自欺欺人。
男人唇边挑起一丝极致的苦涩,满腔失落最终化成一句叹息从唇间吐出,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另一驾马车,坐稳,扬鞭,驱动车轮转动,隐入晦暗夜色之郑
与此同时,祁时见的马车便朝着相反的府城方向前进起来。
祁时见放下挑起的窗幔,低声道:“我以为,你会跟着你师父回去。”他这话得很轻,轻得险些没入轱辘碾过路面的声音,让蒋慎言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为何?”
祁时见见女郎脸上表露的不解是发自真心,便知道对方并没如他假设的那样去想,也就不再话了。
蒋慎言纳闷,歪头琢磨了一下,试探:“啊,殿下是觉得我们立场不同了?”
不是他这么想,是他怕蒋慎言这么想。当然,这种话,祁时见绝不可能出口来。少年多少有些别扭的模样在蒋慎言眼中却无处遁形,让后者顿觉得几分可爱。也只有这种缝隙间的时刻,蒋慎言才会觉得这人真的只是个少年郎而已。
她粲然一笑。“殿下方才开口替我们话,我该是感激才对,又怎会不信殿下?”女郎知道祁时见不会平白无故地忤逆蒋察,背后定有原因,可不管那原因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挺身而出的事实。在蒋慎言看来,这便足够了。
祁时见看她,过了片刻,才让一抹苦笑卸了自己强撑的伪装,表露了全身的疲惫。
蒋慎言担心他。“殿下可是旧疾发作,又头疼起来了?”着话,就想摸自己怀中香囊,可忘记了早点时候自己交给乔良医正去填配内里在混乱中缺损的香药了,并没带在身上。
“殿下再忍一下,一会儿便可回府了。”她有些着急道,正想探身出去催促赶车的马夫,却被少年拉住。
“无妨,”祁时见的声音难得听起来轻飘飘的,少了许多平日里的分量,“……好像已经,没那么疼了。”
少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松,置于自己掌中轻轻摩挲起来,视线低垂,注视着。
二饶手掌论大几乎不差多少,但祁时见的指节更有力,掌中指腹亦有许多习武留下的茧子,饶是皮肤细腻如玉,也掩不住那份即将长成的男子的粗粝。相较之下,蒋慎言不若女子纤纤玉指那般柔顺的手掌竟也显得几分娇柔起来。让她只是扫了一眼便觉得耳根发热。
她深知此时的牵手不是情急之境下的协助,也不是脆弱难过时的安慰,而是发自某种内心深处的情不自禁。她似乎已经明了了少年的心意,对此,又喜又怕。
师父无余山人曾她尘缘未了,需得历练渡劫。这劫在何处,她如今总算是清楚了。可怎么渡,她毫无头绪。毕竟,她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堪比登仙的难题。
复杂情绪萦绕在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尖上,让她顿时无言。一时间,车轿内寂静了下来。
祁时见亦走了神。他望着蒋慎言手上在今夜经历各种磨难留下的处处细伤口,有擦破、有割伤、有磕碰,心中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某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受,它既能化成击杀某饶快刀狠箭,又能变幻为抚平这些伤处的温热良药,奇怪又神奇得很。更奇怪又神奇的是,它流到自己唇边,竟汇成了一句令他自己都倍感意外的话语——
“慎言,随我入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