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仿佛是对自己不利的指证,蒋察的反应竟是欢喜的,甚至不自觉地流露了笑意。只不过那浅笑在蒋慎言看来,诡异至极罢了。
当女郎看清长者眼中的满意后,才恍然大悟。这人是在为自己调教出的人给他提交了一份上等的答卷而感到欣慰。他自始至终都没在意过那份落在自己头上的嫌疑。他曾经的恼怒是因为祁时见的忤逆,他此刻的喜悦,竟也是因为祁时见的忤逆。
这让蒋慎言不由得想起兽群的兽王来,它抚养幼崽、训练幼崽,甚至会为了让对方学会自己生存而将其推下悬崖,让其自行爬回,失败即被淘汰。待幼崽成年,又会欣然接受来自它们的挑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此更迭交替。蒋察就像极了兽群中的那个老兽王,亦或者,他自己将自己当成了一头野兽,用地择生的法则来教导着幼时的祁时见。
女郎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对祖孙看起来分外奇怪,不管是相处的方式,还是彼此之间心中的地位,都不似她见过的任何一种亲情。
蒋察点头,吐了句“很好”,就静待祁时见继续,他知道少年的话必然还未结束。长者眉眼舒展,好像充满了期待。
“外祖是二品龙虎大将,即便是迎驾,警跸前导一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劳烦到外祖,更何况外祖身为指挥使,镇守一方国门。”祁时见不紧不慢道,“孙儿斗胆猜测,外祖应当是被调回京中划入迎驾队伍的,而最终能带领警跸,是另有其人安排。否则以外祖暂住京中的时间,是不足以来斡旋的。”
“再者,外祖您先是找人暗查真相,后又绝口不言,本就十分矛盾。如若真想死守某个秘密,外祖从一开始就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又折了人手。”少年道出久埋心中的不解,“外祖虽行事严厉,但向来是个惜才之人,‘卸磨杀驴’这种龌龊事,您本该最是看不上的,孙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蒋捕头当年查出的真相远超您所能控制的范围,因此……”
祁时见的话语止于蒋察微微竖起的手掌。他捋了捋胡须,遥望那一片火光,似是权衡了什么,忽然对蒋慎言道:“蒋家儿,老夫要与自家孙儿些私密的话。这些话,本不该让你这外人听去。但若是老夫相人不错,你应是随你父亲那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吧?”
蒋慎言一直觉得自己与蒋察之间隔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可这句话,恍若是对方抛架过来的一道桥,让她倍感意外。究竟这桥的彼端连着什么?是她寻觅已久的真相,还是有一个引人粉身碎骨的陷阱?
女郎来不及细思,就怕那桥化作一股烟尘,倏地又不见了。“是,我一定要弄个清楚。”
蒋察与她对视,两两相望片刻,他似是笑了一声。“随老夫来。”
长者将两个十几岁的娃娃带离救火的人群,很是谨慎提防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终于站住了脚跟。
“你们两个,听过老夫接下来的话,就必须忘记,权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面对蒋察强硬的命令,蒋慎言生林触之情,不禁反复琢磨这话背后的意思——他是指忘记对话?还是放弃调查?莫非是不准他们追究幕后真凶的罪责?
“我……”女郎才刚要出声提出异议,蒋察却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诉起来。
“此事要从弘文八年起,当时老夫初到安陆,在王府暂住的日子里,私下见了汝华,也正是老夫将振灵香交给他深入调查。”
“外祖是从何处得到此香?”
面对外孙的插口疑问,蒋察瞟了一眼他严肃的神情,便知道他已经把答案猜出个七八分了。“不错,老夫确实是从宫中得来的。”
“如何?”蒋慎言忍不住问道。饶是她也知道,像蒋察这样的外臣,若非赏赐,是不会无缘无故取得皇家内库中的物什的。
没曾想,回答她的人却是祁时见。“想必外祖所的‘宫织,并非指得内库吧?”
“啊?那是从何处……”
祁时见眼色一凛,盯着蒋察目光灼灼道:“蒋家的祸事发生在弘文九年,大太监倪力倒台亦在同年,孙儿实难不把这两件事相联系起来。”
“孙儿斗胆猜测,外祖会暗查此事,可是为了扳倒殉?而蒋捕头所查结果,是否又不止殉,故而才被抛弃灭口?”
少年的话像一块寒冰,顺着蒋慎言的后领口倏地滑下,激起她一身冷颤。
“不止……殉?”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茫然中望向蒋察,对方的表情给了她一切答案。
“大行皇帝,是否与此事有关?”祁时见的视线像长了一对獠牙,紧紧咬住蒋察不放,“或者,先帝之死,殉是否该直接为此负责?”
“大胆。”
蒋察沉声吐出这两个字,面色铁青。可他语气并不算重,至少,不是勃然大怒的程度。不知是不是因为眼前的少年身份不同了,因此才多了许多宽容。
他最终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大行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故人已逝,莫追往昔。”
祁时见像憋着一股气,虽未开口,但目光中皆是反抗。
蒋慎言深陷震惊,震惊之余,还有许多她跟不上的内容。比如,为何突然就提到了上一代皇帝老儿?振灵香一事竟能追究那么远吗?
她视线梭巡这对祖孙,却发现此刻他们之中任何人都不可能为自己解答了。于是她细想祁时见的话。这少年所掌握的线索,与她应该并不相差多少,他能得出这般结论,她必然亦能。
蒋慎言轻咬嘴唇。对了,上一代皇帝老儿驾崩之时,不正是秦家灭门之时?香从秦家出,秘密行凶之人又是大太监倪力的西厂,那他们的目的,莫不是为了灭口?
女郎恍悟,所以,祁时见才推断,先帝的死实则并非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