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之中,正信恍惚间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山涧深沉,两旁松柏斗翠,如此美景却上下颠倒,如乾坤倒转。
“放我下来!”
听闻正信醒了,杨刑九一把将其从肩上扔下。
正信被摔在草地上,七荤八素,被人如此粗暴对待,登时一股怒火冲上头来。
“醒了很好,告诉我歧山山口的位置。”杨刑九淡淡道。
“前面五十步右拐。”
正信想到这黑袍男子伤了花大哥,一掌击倒师娘,一时间血气上涌,张嘴便没有好话。
却见杨刑九并不恼怒,抬手一指点中正信腿部委阳穴,一股无形真气随之注入。
瞬时间,这真气如同离弦箭矢般急速行进,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登时行得正信全身酸麻,如钢锥刺百穴,石盘碾磨经脉。
没想到杨刑九竟用如此手段,正信被这无上内力折磨得登时没了精神,眼神涣散,心神恍惚间仿佛自己已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竟又晕了过去。
杨刑九见状,又于正信肩井穴另点一指,当即解了真气。正信随即醒转,经过这地狱般的折磨,心中血气消磨殆尽,委顿不已。
“你落入我手,这天下间没有人能救你出去,你晚一刻说,我的星儿就要多受一刻苦。她多受一刻苦,你就要多受百倍。说不说?”杨刑九面露愠色道。
正信正自委顿,恍惚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你这死人,为人恶毒,待人刻薄,视人命如草芥。我要是你女儿。。。。我巴不得一辈子不认识你!”
“找死!”
杨刑九最忌别人提及爱女,偏偏正信又以此出言挑衅,登时癫狂之态尽显,抬手运气直落正信天灵!
掌力及身在即,杨刑九却停了下来。
‘这小子是歧山的钥匙,我一时毙了他,恐怕再寻线索又不知要多久。’
想到这,那真气萦绕掌中,迟迟不放。
‘但这臭小子出言不逊,竟贬低我父女深情。’转念一想,杨刑九复又怒火中烧,‘臭小子,算你有种,我且换个法子,谅你也不得不说!’
只见杨刑九默运神功,掌间似腾起纯白薄雾,一掌轻抚正信天灵。
正信经由此前折磨,正自涣散委顿,眼见这刑九罚一连翻折磨自己,恍惚间生了绝意,但周身经脉气血如同停滞,动弹不得。
须臾片刻,正信却感觉那及体一掌并无异样,连疼痛感都没有。
见到正信迷茫的样子,杨刑九轻撵长髯道:“刚才这一掌,有我三成大同劲,由你头顶百会穴入,盘踞上丹田。每日发作一次,发作时头疼欲裂,难以自持。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自会给你解开。哦对了,你小子骨头硬,我便再告诉你,老夫这大同劲迟迟不解,你这脑瓜便会越发迟钝,最后变成行尸走肉一般。你不帮我寻星儿,我便废了你的神识,到时候你会忘记你师父,忘记你师娘,忘了那个双剑小子,成为一个痴呆废人,彻底归于混沌!”
一言道罢,杨刑九牵动内力,那植入的大同劲登时发作。
正信只觉一股锥心疼痛直出天灵,浑身如入冰火无极之境,疼得周身虚汗,仿佛五脏消融,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劲力才渐渐消解,正信从这极致痛苦中清醒过来,恍如隔世。
年纪轻轻的道士,被这天下奇功连翻折磨,精神趋于崩溃。
“我说。。。我说。。”正信虚弱地瘫坐在树旁道:“我师傅王徐风只说过带我去歧山托付给聂端。但他老人家为了救我脱困,已与北府追兵同归于尽,死于逍遥叹之毒。我被歧山赤峰峰主所救,陈回大叔本欲带我回山。奈何路遇花不谢花大哥替我师娘寻我。出了凤落镇又遇到北府军的纠缠,花大哥带着我一路冲杀,就到了师娘的无风小筑。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你就是让我脑袋钻出虫来,也说不出了。”正信说罢,虚弱地靠着大树闭上了双眼,连翻的极致折磨让正信耗尽了力气,几尽虚脱。
“很好,吃了我大同劲力的人没有不说实话的,谅你小子也不敢骗我。救你的歧山峰主在哪?”杨刑九道。
“陈大叔与我分开已经数日,此刻想必已经回了歧山了。”
“你在耍我?”杨刑九大怒,指尖内力重聚。
正信大骇:“不敢!陈大叔只说过让我去凤落镇一得票号寻他,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凤落镇吗,两日便到。”
杨刑九面色见缓,一手抄起正信扛在肩头道:“这两日我便压住大同劲,若你敢骗我,定加倍奉还!”说罢莫运真气,离地飞奔,直奔凤落镇。
却说无风小筑,杨刑九临走前伤了聂环,好在未下死手。花不谢运气救醒了聂环,将其扶进了屋内。
渡气片刻,聂环面色稍缓,虚弱地问道:“杨刑九走了?”
“嗯。”
“可有伤害信儿?”
“没。”
聂环心下稍安,奈何身中杨刑九一记掌风,内伤不轻,此番心神一定,伤势立刻发作,引得连声急咳,咳出了血来。
好在自己精通药理,无风小筑又有的是疗伤圣品。聂环轻声指点,引着花不谢寻来各路药品,草草服用了几粒丹药,暂且压制住了内伤。起身寻来外伤药箱,为花不谢疗伤。
“咳。。咳。。你这傻小子,那杨刑九你也要以命相搏,疯了吗?”
一阵忙碌后,聂环看着浑身裹满药布的花不谢嗔道。
“我不认得什么杨刑九,我只知道送走正信,我便能得到那自在吟,有了那丹药,我才有可能报那血海深仇。”
花不谢此时蒙人恩惠,语气却依然冰冷。方才与杨刑九对阵的情景牢牢印在了脑海中,无法散去。自己一身杀戮本领,曾亲手斩杀北府仇敌八百四十二人,一路从东川领杀到了北府境内,到了北府王城昆吾城,被两名帝胄高手围追堵截才不得已逃回南方。
哪曾想自己仰仗的本领,却只与那杨刑九对阵了十余招,便落得一身外伤,纵然是那从不离身的掘首短剑,也被打得飞了出去。
想起当时窘态,花不谢一时间面色一红道:“杨刑九的武功不错。哪里学的?”
看到平日甚少言语的花不谢竟然主动追问,聂环莞尔一笑道:“杨刑九纵横天下这些年,关于他的流言和故事也不少。老身这些年四处寻找老王,顺便寻些珍贵的药材,倒也听了些。虽然难免添油加醋,但这市井流言往往含着真相。当下无事,老身便于你讲个故事。”
花不谢一动不动,紧紧盯着聂环,静静期待。
“这杨刑九早先不会武功,本是西别国御廷监一名先生,为年轻的西别贵胄之子们传授国学之道。彼时西别国国风不正,党阀阶级间争斗不断,连带着公子哥们也都沾染不良习气,欺凌失势官员之子成风。时任西别国四国柱之一的谷梁初有一独子谷梁行,更是这不良习气的个中翘楚。
这厮仗着父亲权势滔天,平日里于御廷监内横行跋扈,欺凌弱小官家子弟。有一日,御史冯铎之子冯承祖实在看不过去,出言指责谷梁行,试图制止暴行。奈何谷梁行跋扈惯了,被人一番阻拦,立刻转而针对起了那冯承祖。冯承祖自幼受到其父教导,为人正直,自然寸步不让。
哪知这谷梁行狂佞至此,竟亲手挑断了冯的脚筋。待得举刀再挑手筋之际,杨刑九出面制止,并威胁上报西别皇帝。谷梁行虽然不再为难冯承祖,背地里却盯上为其仗义直言的老师杨刑九。”
聂环一边说着,一边调配了一方行调气血的补药递给了花不谢,继续讲道:“那一夜西别国都绣城大雨倾盆,杨刑九被提拔为御廷监次席,与伙伴一起设宴庆祝一番。哪知归家路上被谷梁行带人抓到了府中私牢。整整一夜的殴打酷刑,杨刑九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谷梁行为人残暴,但却不是傻子。眼见自己玩得太过火,为了压住此事,命父亲手下幕僚伪造了一封北府密函。
凭这密函,谷梁行将这件事变为自己发现了杨刑九乃是北府国细作的事实,并亲自拷问。彼时的刑部畏惧谷梁家的手段和势力,虽然知道杨刑九的为人,但并不敢与谷梁家作对,因此并未查证就上报内廷,而时任内廷总管的正是谷梁行的老爹谷梁初。如此这般羊入虎口,这濒死的杨刑九被拉到了都城外的远山郡墓山就地活埋。如此行事,谷梁家既除去眼中钉,又可借机邀功进爵,神不知,鬼不觉。”
花不谢默默听着,一双拳头紧紧地握住,冷冷道:“如若是我,此番不死,定要杀光他谷梁家。”
聂环叹了口气又道:“谁知天佑杨刑九,这大雨竟下了足足三日,本就草草掩埋的杨刑九,被雨水冲掉了泥土,竟然活了下来。身负重伤的杨刑九本想回到府邸,起草奏章弹劾谷梁行,一拼到底。一路挨到了自己府前,却发现自己已被诬陷为北府细作,抄了家。男为苦役,女为娼妓,自己的幼女杨执星也不知所踪。”
“这谷梁行,该杀。”花不谢服了药道。
“没错,杨刑九见此惨景,崩溃癫狂,也是顺理成章。也许是自幼读圣贤书,寻治世之道。这教书先生突历此劫,前半生的理想和认知被顷刻打破,便是圣贤本人遭此劫难,也要发了狂。”
“这谷梁行还活着么?如若还活着,便由我来杀之。”花不谢语声平静,但紧绷的小臂却伤口崩裂,渗出了血渍。
聂环忙又帮其重新包扎好,微微笑道:“且听我讲完。此后杨刑九逃出了绣城,一路疯疯癫癫,茫然四顾。途径山川大河,繁华市集,荒郊野岭,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过了些时日,那疯病逐渐稳定了下来。杨刑九脑中重又想起自己那下落未明的幼女,顿时后悔不已,开始埋怨自己为何宁折不弯,为何骗自己这污浊朝政还有未来,又为何非要挺身而出行那义举。
这杨刑九时而疯癫流浪,时而清醒寻女,时而苦思天地正道,时而对这世间万物嬉笑怒骂。想来不知是老天垂怜,还是天命如此,这一日他时醒时狂,迷茫中走到了一片枯败墓地,靠在一座无名墓碑上休息。无意中看到了这墓碑上的墓志铭,登时茅塞顿开,双目渐明,自此参透大道,并依此道自创了一门神奇功法。也就是击败你用到的十方胜境。”
“看来这天地正道,终究是要靠人亲手来扶正。”听了杨刑九的往事,花不谢似乎找到了与自己相同的部分,心中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定。
“只是不知这一介书生,怎能看了个墓志铭就参破天道,悟出绝世武功了?这墓志铭到底有何神奇之处,竟能让人瞬间开悟?”
听到如此离奇的故事,花不谢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了好奇。
聂环道:“这墓志铭的内容江湖所传甚少,坊间讨论最多的便说那墓碑上刻着:‘善恶本无界,唯欲不同而别之;天地相生,阴阳皆绝,若问乾坤正道,唯爱之杀之。’”
“好一个爱之杀之!”花不谢似乎被这言辞凌厉的墓志铭勾起了往事,忍不住喝彩道。
“这墓志铭到底写了什么,也不能光听这传闻。但显然这段文字是个同样历经磨难的人所留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往事的纷杂。这破执之言原本过于偏执杀伐,怎知恰巧解了那杨刑九彼时心中的迷障。这读书人苦于圣贤之书的教导,兴许从未想过那越界的行径。”
聂环虽中了杨刑九一掌,但讲到这里,却也对其恨不起来,心生同情。
“杨先生原本追求的盛世,反而变成了残酷的现实来折磨自己。若非这墓志铭,恐怕杨先生这辈子便将如行尸走肉一般,再难有起色。”花不谢此时感同身受,不禁想起自己那些东川故土的亡魂,心中感慨万千。
“无论如何,那无名墓志当是顷刻解了他心中死结。依老身看,管他什么善恶对错,管他什么圣贤书与君王道,管他什么天地阴阳,因果未来。那杨刑九心中所爱只剩下那幼女,心中所恨也定将见之杀之。”
聂环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变成了杨刑九一般,不由得牵动了伤势,急咳了两声又道:“之后这杨刑九便突然从西别国消失了。一直到六年前,江湖上新出了个大魔头,这魔头自称刑九罚一,专找名门大派,深府高官,纯凭武力胁迫对方为自己寻女。如有不从,轻则废掉武功,焚烧镇派绝学秘籍,重则直接毙掉。
一连几年间,黑白两道对杨刑九这名字噤若寒蝉,唯恐被他找上门来。之后有传出,那西别国国柱谷梁初之子谷梁行于府中暴毙,死前似遭受了严刑拷打,死相凄惨。这案子当时轰动朝野,虽然没有证据,但坊间都认为定是杨刑九回来寻仇所致,这才有人想起了这段往事。”
“血海深仇,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报了。”花不谢听到这,想起自己的事还遥遥无期,忍不住暗自神伤。
聂环看他神色忧愁,忙道:“好了,天色不早了,这次连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我两清。这杨刑九虽然行事癫狂杀伐,但细细想来,他杀的却都是该杀之人,只希望信儿不要意气用事,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伤便是。早点休息吧。”
聂环收拾好药箱,转身便要走。
花不谢连忙问道:“这歧山到底怎么去?”
“怎么?还没挨够打?”
“我想再寻他一次,比武,这短短十几招,胜过之前任何对手,我不想错过这么好的精进机会。”
“你当他是武馆里的木桩吗?这魔头岂是你想打就打的?当心把自己折进去。”
聂环啐了一口又道:“不管你信不信,这歧山我也没去过,帮不了你。不过你若执意去送死,可以去原东川国的萧关郡看看,我与老王结缘于那里,老王不辞而别后,我心如死灰,一气之下也离开了那里。如今那里荒废了这么多年,也许还有老王的遗物,说不定能找到歧山的线索。
如若你不想寻那些旧物,也可以去市井之中打探,那歧山秘境虽然从来不出世,但似乎山中也有一些神秘商人,在中洲各地暗自经商,只是平日里藏得深了,依老身看,你小子杀人功夫不错,但要论找人,恐怕难上加难。”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么大一个山谷,还能找不到?”
“办法倒是也有一个,传闻那岐山秘境是南洛国皇室培养的神秘势力,如果你能结识那皇室中人,说不定有机会能去歧山,不过以你这臭脾气,这条路当是最难的。”
聂环说罢笑了笑,不再多说,将自己与王徐风在萧关郡的旧居地址写在了纸上,递给了花不谢,回屋歇息了。
花不谢拿着地址,陷入了沉思,‘杨刑九,很好,我若能胜你,定能胜了那人。’
此时窗外银光遍洒,远处隐隐传来了夜枭飞动的声音,以及虫鼠奔逃的骇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