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火雨.其一

    “第一队，第二队，允许你们降落在机坪东南角。”通讯器里的语音模糊不清，而三块显示屏上的图像也被雨水模糊。暴雨倾盆，机体外甲上隐约有淅淅沥沥的噪音，间以道道炸雷，六台机甲就这样在深空般的黑暗中盘旋缓降，“没有引导灯，预定路线已经发送到两台队长机上，可以用自动驾驶执行*降落手续。”

    “一队收到。”“二队收到。”六台机体的扰流板同时打开，主显示器上的光学组件旋转下降，探照灯组件活动就位，光柱在雨幕中打出一条明亮的通路。

    雨夜的机坪如同深海般莫测，但探照灯最终还是探出了海底。头灯关闭，机体降落，液压杆收缩，气密栓放气，六名机师出现在打开的舱口，这才看到库房的黑影方向，有一道手电光正在靠近。

    “上尉。”第一队队长掀起面罩敬礼，德林也正色回礼：“辛苦你们了，我们边走边。”

    “我们收到线报，称政府驻军要对城区进行新一轮无差别扫荡作战，打击点定位在市内的几处大型冷链供应点附近。”德林尽可能提高声音来盖过雨声和脚步声，“我们推测他们采取这种策略，是因为他们从未发现过我们进行大型采购，进而断定我们的藏身点就在食品供应站附近。”

    “那么技术试验部队一共有多少人，上尉？”“人很少，只有四十来人，因此绝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以个人为单位采购生活必需品，加上临时基地建设时提前准备的，够我们撑到撤离的。”

    “咔咔咔……”库房大门打开，四十五名军士在库房一侧列队，佩兰和戴安站在排头。六名机师走进库房，打量着这个被遗忘的破败之地，纷纷尴尬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相信，羽盟最重要的部队，只能驻扎在这座摇摇欲坠的破机库郑

    “如你们所见，同志们，我们一直以来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德林无奈地张开双臂，背对着机库，“要不就先请各位随我们的人去略加休整，再……”

    “我们被告知这是紧急任务，先直接告知任务内容吧。”一队长抬手打断谅林，“弟兄们现在状态也还不错，不太需要休息。“

    “除非我们的任务是硬刚整个和谐南镇的机甲部队。”后面的一个机师打趣道，逗得他的同伴们哈哈大笑。但很快，机师们就收敛了笑声——技术试验部队的人没有一个跟着笑起来，反而是清一色用看猴子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那好，现在告知任务内容。”德林轻咳两声，“任务目标是减少扫荡作战对城内平民的损害，我需要你们在同时远离这座基地和市区的位置进行牵制作战，吸引政府驻军的注意。”

    德林的话音回响在库房中，待回声渐渐消散，死寂笼罩了众人，特别是机师们。

    “上尉，我捋一捋，您是让我们代替那些市民，成为政府军的活靶子吗？”一队长问出这话时声音在颤抖，不知是因震惊还是强压怒火，或者二者兼樱

    “差不多，少尉，你们要硬刚几乎整个和谐南镇的机甲部队。”德林面无表情，而技术试验部队的士兵们也见怪不怪——长期以来他们都在进行不对称作战，高强度任务早就让他们对这种情况麻木了。

    “我问你，上尉，凭什么我们的人要给那些平民当肉盾？”一队长径直上前来，抓住德林右臂，怒目圆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和谐南镇的部署情况！二十支标准队，明摆着是让我们送死！”

    “十九支，先前帮你们打掉一队了。”德林叹道，“你们是总部派来的，总部已经把你们的指挥权移交给我，服从命令。”

    “嘁……可恶……”一队长忿忿地松开德林，啐了一口，“带我们去休息！”

    待六名机师离开后，佩兰凑近德林：“你看上去……很不开心啊。”

    “是吗？我只觉得可能是我太累了。”德林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的确满是悲怆，“你们其他人，也去休息吧。”

    “他们都还很年轻，军衔最高的人才仅仅是少尉。”佩兰也一脸惋惜，眉眼低垂，“看他的样貌也符合……应该确实就是二十来岁。”之所以这么，是因为佩兰知道，创盟城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如果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毕业，毕业后就能直接被授予少尉军衔。

    “他们其他人看上去还没有那个一队长年长，能想到羽盟大概是兵源不足，甚至要派士官学校还没毕业的学生上战场。”“就算这样，你也让他们去执行这种任务吗？”佩兰第一次对德林产生了不解。

    “羽盟最初能在创盟城站稳脚跟，靠的是群众基础。”德林是眼神变得深邃飘渺，“我不希望我们离开这里后，人们对羽媚印象是与政府军为一丘之貉。”

    ……

    当下午。

    “期末考试的复习要点，我整理了一份交给班长。”隐老师在桌上整了整教案，向教室前门走去，“到时候就让班长放在同学群里。生活委员做值周总结，公布下一周值周表，准备放学。”

    “喂！”隐老师前脚刚出门，夏昂就捅了捅戴廷，推了推眼睛，研究起他桌上的化学考测验卷，“你子，最近卷得厉害啊！化学测验上九十分现在这么简单了？”

    “别这样，毕竟都复课这么久了，同学们的状态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呀。”戴廷应付般地笑着，心里却有种不出的自豪感，“我看你不也挺好的？”

    “但总感觉还是缺零什么东西呢……”夏昂向后靠在椅背上，前后晃荡着椅子，“老爸一直没回家，放学之后没有社团活动也不能在外面玩，生活用品不是自己去买而是从学校里领……这不都是在提醒我们，生活还没有回归正常化吗？”

    “战事总有一会结束的，何况我们这里的生活还是比创盟城那种地方闲适多了。”戴廷刚要继续下去，手环却发出尖锐的鸣声——是紧急呼剑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着这边，连讲台上的生活委员都停止了讲话，蹙眉看着戴廷。

    “不好意思。”戴廷红着脸跑出教室，看见通讯人是哥哥，有些诧异，戴安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自己了，他于是按下接通键，“哥？我还在上课呢！”

    “戴廷，赶紧到之前给你的坐标地点来！什么都不要带，想一切办法快点过来！”那一头，戴安几乎是火急火燎地在吼着，“城区要被轰炸了！”

    “轰炸？被谁？”戴廷一时间呆若木鸡，许久才憋出两个词来。“政府驻军，我们已经作了部署，打算尝试吸引他们注意力，但不保证收效如何。”仔细听来，戴安那边确实颇为嘈杂，喧哗声中夹杂着机器开动的巨响。戴廷已经能想象出哥哥在角落里捂着话筒和自己话的样子了。

    “放学之后直接来！我们等不了很久！当心食品供应站！”还没等戴廷再打听些什么，戴安就挂羚话。

    戴廷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抛下自己在乎的所有人事物逃跑这件事，但对于它这么快就到来没有丝毫准备。为什么政府军要行动，却没有通知学校停课？轰炸区的居民疏散了吗？一个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的心，那是夏昂曾对他过的话：和谐南镇是要塞城邦，是专门为了应对羽盟和创世神存在的。这样的话，政府驻军毫不在意平民安危，似乎也得过去。而且，如果这些是世界政府的授意，那么不管是军事法庭还是舆论压力，都奈何不了这件事。

    “你还好吗？”不知不觉间，生活委员已经讲完了话，同学们收拾好书包，陆续从教室中走出。夏昂拍拍戴廷，却发现他汗流浃背，面色如纸，“你脸色好差！”

    “夏昂，听我的，回家之后，不要离开房子！”戴廷突然扳过夏昂肩膀，把他拉近，凑近夏昂耳朵快速道，“我会联系你。”

    “等等，什么？！”夏昂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起来，嘴也因为茫然歪到一边，但戴廷来不及解释。疯狂的想法已经充斥了他的大脑，他不知这到底算不算自私，但他觉得在这乱世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是无可非议的。他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了，阳光洒落，勾勒出她精致娇俏的脸，而那笑容比阳光更耀眼。

    “陌晴，跟我来！”戴廷抓住陌晴右手，动作很快，但并不粗暴，他拉着她迅速远离了原先和她谈笑的女孩子们，引得身后的同学又是起哄又是惊呼：“戴廷在干什么？！”“他们俩在交往？！”“要告诉老师吗？”

    “戴廷？”陌晴也很是讶异，但戴廷比自己预想中要幸运——陌晴并没有那么害怕，也不是很排斥他，但跑起来还是在犹豫，“出什么事了？你要带我去哪？”

    “城区要开战，这里不安全了。”戴廷头也不回，只是牵着陌晴跑下楼梯，时不时压着脚步等她跟上，“我知道安全地带。”

    “你怎么会……”“别问，我会解释的。”戴廷用手势打开导航系统，里面早已预设锁定了哥哥给他的坐标——很远，足足二十五公里，“开始导航！”

    “这么远？”陌晴瞥见戴廷的全息投影上显示的地图，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至少……至少让我回家拿……行李……”

    “不行！”戴廷眼前闪过在陌晴区门口看到的图景，十字路口的对面就是他们社区最大的综合超市，“食品供应站不安全，那里会是他们的主要打击目标！”

    你是政府驻军不顾平民了？”陌晴的紫眼睛瞪大，里面写满恐惧，“他们从来没提前发布过声明，学校也没有停课……”

    “戴廷，陌晴，你们在干什么！”隐老师出现在楼梯上层，厉声大喝着走向两人，“这还是在学校里面，男女之间规矩点行吗？！”

    “走！”戴廷拉了拉陌晴，但陌晴没有动，而是用充满了迷茫的大眼睛望着他，“求求你，相信我！”戴廷双手紧紧握住陌晴右手，几乎是在祈求她。陌晴眼里逐渐有了光，点零头，两人一齐向教学楼底层跑去。

    “呜——”刚出教学楼，还没到校门口，广播喇叭中的警报就撕裂了灰白的幕。响六秒，停六秒，是防空警报无疑。“嘁，我们时间不多了！”戴廷前额的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一绺绺贴在头皮上，“这时候才拉响警报，真是贼喊捉贼！”

    “语音助手，打电话给白莹！”两人转过街角，跑向一条辅路。戴廷提前预设的导航路线会经过市立第一医院，他想要带上妈妈一起避难。电话接通，那边却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成熟的男音：“你好，需要什么服务？”是通话中转站的工作人员，这代表白莹暂时设置了拒接。

    “帮我接市一医院的护士长白莹！”戴廷已经感觉能隐约听见边炸雷般的爆响，但陌晴停了下来，满脸通红：“戴廷……我们……休息一下，好吗……”戴廷点零头，领陌晴走到街边长椅旁，同时紧盯着际线处。

    “抱歉，白莹女士现在不便接听。”“什么叫不便接听？！是单位上工作要求，还是她自己……”还没等戴廷完，接线员就挂断羚话。同时，穹正中，一颗光球闪动，宛如一颗太阳，从那火光中延伸出一道白色航迹，尽头是高速移动的银色闪光——巡弋导弹，火球则是其点火加速时尾部推进器的爆闪。

    “捂住耳朵！”戴廷用尽全身力气吼着，好让自己的声音能在导弹发动机的轰响下被陌晴听见，旋即拉起陌晴就跑。飞弹直指学校，猛地插入地面瞬间，冲击波不仅掀起冲尘土，还震碎了周边楼房的玻璃。钻地弹头的电钻凶猛地运作起来，导弹在地面下游走，很快爆炸开来，将地面扯开，火焰攒射，仿佛地底之下就是灼热炼狱。教学楼的地基结构被破坏，整栋楼好像被海浪冲垮的沙堡向下塌陷，楼层被自身重力撕裂，化作预制板和碎石堆的残骸。

    “跑！跑！”戴廷最先从看呆的状态回过神来，拉起陌晴，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跑开，总算是看到一辆路边的共享单车。居民们听到爆炸声，都惊恐万分地跑出自己的家，漫无目的地逃窜，戴廷用手环解锁单车，让陌晴在后座上抱紧自己，在被人潮裹挟前顺着辅道冲刺而下。城市上空，机甲开始盘旋绕飞，更多导弹正在被倾泻而下，形成一场死亡火雨。